“你说呢?”晨来跟父亲对视。fù_nǚ 俩像是仇人一样,谁都不退让。“你到底参与了没有、参与多少,自己没数儿?”
“要这么说,那他真咬不着我。那姓蔡的收藏家是上了当,就是丁一樵设局做的,这没错儿。那可是几年前了,当时我都不认识丁一樵,怎么参与?这是诈骗,我不知道利害?他要咬我,这是诬陷。”
“没撒谎?”
“那画有三十年了。我再没见着实物。是你告诉我博时撤拍、什么人中风还是怎么着,我回头找新闻细看图片,才知道这幅画儿又浮出来了。可是,这玩意儿我没见着实物,也不能完全确定它就千真万确出自我的手——万一这些年有人复制了呢?假上造假,也不是不可能。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丁一樵干的。那阵子他就揪着我一把欠条儿让还赌债,我躲来躲去是为了这。谁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晨来忽然感觉到肩膀有点疼,想必是在姑姑车上被冷风吹得久了。
她没心思活动一下僵硬疼痛的关节,沉默着,看着父亲,眉眼像是冻住了。
“他究竟怎么做的?”
“还不是那几年流行的套路?说起来简单。丁一樵得到那幅画之后,就安排人装作藏家,编个好故事,转着圈儿带画上鉴宝节目,制造热度,又找权威专家出鉴定意见——你觉得我把幅扇面儿从民国的说成晚清的就是缺德了,有些人可敢拿了钱闭着眼,把假的说成真的。你以为隔着玻璃罩子、摸都没摸看都没看清就空口鉴定价值上亿的青铜器,是假新闻?不是,那他妈的就是真事儿!都是丧良心的干出来的。我是无赖,那些人是他妈的什么?有头有脸人模狗样的,还不是骗,都生儿子没屁眼儿的东西……”
“好的不比,比烂的。你看看秦叔叔。”晨来说。
“他那……三脚猫工夫。”蒲玺撇了下嘴。
晨来不出声,蒲玺悻悻的。
“好,不扯别人,就说这事儿……那幅画上电视节目的时候真我不知道,网络这东西我也玩儿不太溜,就顶多上上那两个书画网站,看看那些网络拍卖都有什么东西。我看人发了帖子说这幅画,吓了一跳,才去找节目看。越看越觉得要坏菜……你要说我公开讲,我不敢。再说到那年,算起来也是快三十年没见的画,我说那是我作的,人信不信不说,老脸不要了也行,能惹什么回来,猜不到!我偷摸写了文章,上网发帖子,提示下那幅画不对……谁知道他妈的怎么回事,帖子发出去就没了、发出去就没了,后来干脆发都发不了,账号都没了……我多费劲戳那么几个字出来?老这么着我也受不了。再后来这画就一直没信儿,我也就先放下了。有时候我也瞎想,觉得也许就是人炒作一下,一买一卖来个大价钱,洗洗钱,也不是不可能……丁一樵干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因为这个折进去,早晚的。”蒲玺说着,被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震得身上伤处疼得厉害极了,额头上的汗就一个劲儿往下滚。
晨来递了条毛巾过去,蒲玺一把抓过来,在脸上按了两下,攥在手里。
晨来抽回毛巾来,换了一条递过去。
蒲玺闭着眼。
晨来看他两只手又扣在了肚皮上,食指相绕转起圈圈来,明白他心里也是纷乱……“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以前看着不对劲儿,还知道跑。”
“那也得跑得及!”蒲玺食指尖儿抵在一起,顿了顿,忍着疼爬起来。晨来看他庞大的身躯左右晃了晃,费劲地稳住,靠在床头上,喘了会儿粗气,像是实在觉得这股气理不顺,一定要讲出来。“……我上丁一樵的当是活该。这我自个儿犯贱……你也甭说了。你瞧不起你老爹不是一天两天。是,要不是喝醉了,我也不能说漏了嘴,说他妈的自己干过这种事儿,被他抓住了把柄。”
“醒了酒不会不认吗?你自己说的几十年都没再见过那幅画实物。谁能证明你不是酒后胡说?”
蒲玺瞪着晨来,“你可真聪明!”
晨来想想也是,险些给自己气乐了。她叹口气。父亲这一生在酒上栽的跟头,数都数不过来……可是闻到酒香、看到酒瓶子,那就什么都忘了。
丁一樵能抓住他把柄,其实是完全摸透了他的弱点。
晨来觉得肩膀疼得更厉害了,这一回,她抬手揉了揉。
“……丁一樵这个小子太会说话了。刚开始认得的时候,他就是哄着我给他在什么雅集上开开讲座、哄哄那些狗屁不通人傻钱多的亿万富豪,给他们买的那些十件里头可能没一件真的字画出个鉴定意见。后来就下了道了……打牌,赌钱,欠了他不少钱,老觉得没事儿,交情嘛,我以为多少有点儿,嗯,都给我记着,一笔没少。他妈的,这还不算……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那幅画就是我当年作的,可以抵赖。可是我作过这回事儿是真的。我怯。丁一樵这王八蛋手里有视频有录音,我否认不了。他拿这威胁我,让我给他再作两幅画就赌债一笔勾销,这事儿永不再提……我不答应,我知道只要做了,绝不会是最后一回。他又说会害你。我还是没答应。后来再怎么着,你都知道了。”
蒲玺靠在床头的身躯,说完这句话,像是完全松弛下来了。
晨来闻着父亲身上混合着药味的浑浊的气息,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呀?当时为什么要作假?”她问。
蒲玺瞪着眼,盯了黑暗处的一点,好久,才说:“不得已。”
“有什么不得已要干这个?跟十年前似的,赌钱输了?”
“当然不是!”蒲玺说。
“那是什么?”晨来追问。
蒲玺晃了下身子,不出声。
“爸爸。”晨来叫他。
蒲玺转了下眼珠子,瞅了她。
晨来好久没有郑重其事叫过他了,这一声听起来有点陌生。
“以后别再干了行吗?”晨来看着父亲。“戒酒,戒赌,安安生生过几年好日子。要是逃不过去……”
“我没打算逃。”蒲玺说。
晨来不语。
“我从不愿意给丁一樵假画开始就准备好了。现在一想,博时那边准是从出了问题就开始着手查了。丁一樵也准是得了信儿,那边要办他,预备着跑路。他不甘心,捏着我把柄从我这儿榨不出东西来,简直是亏了。这小子……我落他手里好几天,我搞别的不行,搞一幅张大千出来给他,也不至于被打成这猪头样儿吧?我当年是有难处,不是为了害人……”蒲玺又咳嗽了两声。“我是没想到你走罗焰火的门路救我。”
晨来看着父亲。
蒲玺转开目光,说:“你这么傻,幸亏没入这行。”
晨来咬了下牙根。
“他许是知道我跟那幅画的联系。要是知道,还放了我,不知道怎么考虑的……”
“他那里有一幅赵孟頫的山水画。”晨来说。
蒲玺那破篮球似的脑袋上,肿得老高的眼睛像挂了俩核桃,眼见着像是要掉下来。“竟然落到他手上了……十年前我交了出去,石沉大海。”
“我没问来龙去脉。这一前一后两幅画,如果知道原作是太爷和爷爷经过手的,从画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就算是不知道详情,联系到你身上简直太容易了。至于你参没参与丁一樵的诈骗……幸好。你要是参与了,恐怕今儿晚上你肯定是不会在家里的了。”晨来语气越来越淡。
“他要原作?”蒲玺问。
晨来看了父亲。破篮球上的核桃在微微颤动。
“是。而且看样子志在必得。但是我告诉他了,画不在蒲家。”
蒲玺看着晨来,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