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盂山,在秦岭接壤长安一带,山高莽莽,若登高极顶,可以看见山势宛若一把利剑,横劈出去,把广阔的中原地带划分为两半。再远处,便是黄河,晴日时眺望,河水仿佛一直都那么平静,呈一道浅金色,温柔地俯伏在大地上,九曲十八弯,静静地向极远处东流而去。黄河两边,也同秦岭一样,把偌大的土地一分为二,南为秦,北为燕,两国这些年来相安无事。
山间的窄道上,突然响起了马铃声。
路不太好走,马蹄清脆而不急,“嘚嘚”地好一会儿,两匹骏马才出现在山谷里,岚雾缭绕,开满鲜花的山谷宛如仙境。马停了下来,看着一地肥美的草,却带着笼头,都是焦躁地蹭了蹭身旁的树。
白马上的人儿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四下望了望,皱了皱眉说:“逾郎,来这里做什么?”
说罢,她跨下马鞍,跳到地上时轻盈得猫儿一样,连那榴红的裙子,也只是旋出一朵小花,随后便合拢了。
枣红马上的罗逾凝神望着她的裙子,和裙子下头展露了一瞬的那双羊皮小靴子,最后才把目光回到她的身上。她腰肢纤幼,身形挺拔,下巴一如既往地微微抬着,看人喜欢从眼角一瞥——但并不是傲慢,而是带着些俏皮的挑衅。
“阿盼……”
“嗯?”女郎唇角噙着一点点笑,乌黑的眸子又转过来,“干嘛?”
她手脚麻利,卸了马肚带,摘开马笼头,把缰绳松松地拴在一棵小树上,最后爱抚地拍拍马面颊,任它欢快地大嚼起来,才又回头:“咦,你怎么不松开笼头?跑了这么久,你的追风不饿么?”
罗逾顾不上他身边那匹已经躁动不安的枣红马,而是丢下马鞭,从背后抱住了阿盼,什么话都不说,但是热烈地在她脖子后面深深地吸气。
薄汗蒸腾出女儿香,连着山谷间青草和野花的清芬气息,中人欲醉。
阿盼虽爱他这副样子,却也有些奇怪,用胳膊肘轻轻顶顶他:“问了你一堆问题,怎么不回答呀?”
罗逾在她耳后瓮瓮地说:“问题太多,不知道先答哪个好。”
“按顺序:先答‘来这里做什么’。”
阿盼似是嗔怪,但心窝里已经酥了,她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直视着罗逾,而他的眼睛如寒潭一样深不可测,一如既往的似笑不笑,手里却用力,把她推到树干上,双臂扣住她,嘴唇慢慢地探过来、逼过来。
“等等。”阿盼推了推他,笑嘻嘻说,“你看,喜子。”
“喜子”是指蜘蛛,其时,南方的民间有“甘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的说法,但是罗逾惊诧回头,看见从树梢上垂挂下来的那只蜘蛛,瞬间面色都白了,不自觉地就让开了半步。
阿盼笑着伸手,拂去了那只蜘蛛,掏出手绢擦擦手说:“不就是只喜子?都那么大人了,还怕它?万一给你带来喜气呢?”
“喜从何来?”他大约被吓到了,眼睛乌沉沉的,笑意也装不出来了。
天空中,突然传来他豢养的那只猎鹰的鸣叫,罗逾抬头看了看他的鹰,展开的翅膀方棱出廓,极富力道,他的手也陡然加了力道,用力捧着阿盼的面颊。
阿盼喜欢他这样掌控的力道,期待接下来的惩罚的深吻。她的大眼睛眨了眨,长睫毛在阳光下仿佛闪着金光。面前的罗逾英俊得百看不厌,他棱角分明的嘴唇越贴越近。
但他从她的脸侧滑了过去,嘴唇最终落在她的耳垂边,呼出的气息冷冷的。
“我来回答第一个问题。”他冷冷的气息让阿盼觉得背上的汗毛有点站班。
“我来报仇。”
音一落,罗逾的手一下掐在阿盼的脖颈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用力时关节凸起尤甚,纤长的手指用着力,还在微微地颤抖。他凝视着阿盼的脸,她惊恐,睁大着双眼瞪过来;她也生气,碎玉般的牙齿磋磨着,露出要咬人的阵仗;然而她已经没有了力气,手徒劳地抓着他的手指用力掰,脸也由白变红;透不过气来时的样子让罗逾的手指越发颤抖得厉害起来。
她没了进的气,身体开始变软,一滴眼泪从眼角挂下来,嘴唇翕动,在说:“我恨你!”
罗逾的手指又是一颤——随着突然泛上来的心酸。恍惚间手指松了一点,旋即感到她的指爪给他的手背带来的剧痛,只那一瞬间的失神,身下的人儿用力一顶他的腹下,然后像小猫儿一样从他腋下钻了出去,踉踉跄跄要跑。
要坏事!
罗逾不及多想,疼痛稍微缓过来一点,就拔剑追了过去。
山谷里的路面原是樵夫踩出来的,坑洼不平,阿盼又头脑缺氧发昏,一下子绊在一根外露的藤根上,身体似乎要飞出去了,腰间却给谁一抱。
然而回头时,阿盼沮丧地发现并没有奇迹发生,罗逾松开手,短剑正指着她的头颅:“别跑了,不怕摔痛了?”
山间的小道十分逼仄,阿盼在刀刃前本能地后退,退到背贴着岩壁,终于退无可退了,她冷笑着问:“罗逾,你都想要我的命了,还怕我摔跤摔痛了?”
罗逾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压低声音道:“广陵公主,我们道不同不相谋,今日我罗逾仅此一条路——要对不起你了。”
阿盼对着眼前的明刃,抚了抚皱巴巴的衣襟,又掠了掠鬓角,低头道:“所以,你对我尚存一丝情意,希望我死得有尊严?”
罗逾又是喉结上下滚动不息,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的剑锋始终指着杨盼——南秦开国皇帝的爱女,钦封广陵公主——追得辛苦,娶得艰难,如今不过是一剑就可以了结的事,没想到也有点难。
他的鹰又在天空啸鸣了一声。他借口带公主到苍盂山出猎,若是太久未归,报仇的事不谈,接下来埋伏的士兵也会耽误军机。
这山,这河,还有这些恨之入骨的人。他今日必须做一个了断。
他的剑,慢慢滑落到她的喉咙,又滑落到她的胸口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