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活该迎来一阵狂轰滥炸的辱骂。苏实真及时把电话给挂了,最后说了句:“我现在有正事要办。”她收起手机,将剪短后的中发胡乱束起,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名中年男性,眯着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嘴上也问了“你是哪位”和“你找人”,但没等到答复就反应过来:“啊,你是小群的同学吧?伶忠那个女朋友?”她来过贺正群家好几次,贺正群的父母理应也认识她。“你之前的头发……”贺正群的爸爸很和蔼,慈眉善目地让开一条道,又用肢体动作表示她之前发色的特殊,“叔叔我一下没认出来。”苏实真笑着点点头,温顺地走了进去。“小群不在家哦。”他又说。贺正群的妈妈也在里头,看到苏实真同样又惊又喜。说实在话,她头一次来贺正群家时,他的爸爸妈妈难免犯嘀咕。长得漂亮是加分项,但妆容和发色都太乖张、太不寻常,实在容易引发误会。不过秦伶忠的女朋友这一身份比任何包票都管用。一听说是秦伶忠的对象,一切担忧又烟消云散了。况且相处过几次,她也的确不像什么坏孩子。苏实真颔首说:“那我等等他。”她去到贺正群卧室,那里还是具有一个缺乏烦恼的大男生独有的乱七八糟,外加那张她羡慕过的大床。门外贺正群的父母毫无预兆地陷入沉默。刚刚寒暄也就罢了,短时间内,一经提醒,他们都想起几个月前震惊了许多人的案件。而眼下迎接的客人,正是与受害人有着亲密关系的对象之一,甚至还可能是导致了犯人动机的主要因素。贺正群的妈妈抬高声音吆喝了一句:“小苏今天在我们家吃饭啊。”苏实真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粲然一笑:“谢谢伯母。”可怜天下父母心。下一秒,贺正群的妈妈立刻抽回上半身,笑容也顿时消失殆尽,转而换成严肃的神色,语重心长地交代孩子他爸:“还是多念叨念叨小群,千万别跟这样的姑娘好上。漂亮是漂亮,招来的麻烦也多。”贺正群的爸爸则不能理解:“你咋知道小群喜欢这一挂?指不定咱儿子有内涵,喜欢内在美呢。”“去你的!”孩子他妈唾沫横飞,指着鼻子骂,“就咱儿子那德性,我还不知道。早被人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找不着北了。”贺正群坐出租车回了家。他筋疲力尽地上楼,用钥匙开门,穿过爸爸妈妈的唠叨去喝水。爸爸说:“儿子,你看看你妈做了什么菜?八宝鸡!”妈妈说:“宝贝,你看看谁来了!”很难说看到苏实真时他是什么心情。有几次,他在医院陪护。虽谁事情多半是别人做,但一切都让很不舒服。秦伶忠插满管子,头发剃掉了许多,凭借呼吸机维持生命,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居高临下瞧不起任何人。贺正群对此感到诚惶诚恐,晚上也坚持要陪在病房外。就是那时候,他半夜惊醒,看到苏实真像个幽灵,隔着玻璃向里张望。她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在不切实际的时间,以不切实际的方式,几乎使人认为是幻觉。贺正群说:“嗨。”“嗨。”苏实真怯生生地回答,“我听说他稳定下来了。”他点头:“在恢复。”她笑了一下,僵硬而苍白:“我想见他。”他们在贺正群的卧室里单独相处,上一次,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然而,现在他不仅来不了,连是否有这段记忆都不一定。-活动拇指,活动食指,活动手腕。想想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说元音,说辅音,说二十六个字母。秦伶忠不觉得悲伤,乃至于痛苦都麻痹,他只是,非常的,恐惧。颅骨当中是无休止的混乱。因为生活过的环境有文化语言差异,导致记忆越发紊乱。有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小学生,在看妈妈画的画;有时候他又在为了创业的项目和大学斗智斗勇;有时候他看到父亲的妻子、他名义上的母亲,她总冷冰冰地操着粤语说他坏话,转头又用长辈疼爱晚辈的口吻叫他thomas。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是凭借违和感来判断常识的,不能独自入睡,因为半夜有可能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他难写的名字叫“秦伶忠”,然而现在想来,“伶俐”听起来比“忠诚”更像笑话。出院以后,秦伶忠就没在清醒的状态下见过秦伶碌。但他知道他一直都在,住的地方,请的护工,安排的医生,无一不令人感到不安。想起来的过往里,他对这个哥哥厌恶到极点,但一直摆出敬畏的态度。如今却完全受制于人,基础的本能还是在的。焦虑,局促,恐惧,恐惧,这样的知觉占据了头脑,他每天都必须与恐惧斗争。无聊的时候,他会花很多时间看房间里的画。听说不少都是真品,这些艺术品陪伴着他,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与其说他看不懂,倒不如说让异常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吞噬的向日葵,但丁船下歇斯底里的罪人,密密麻麻像虱子一样攒动的睡莲。非常的恐怖。开始逐渐恢复记忆后,痛苦才像融化的雪水,觉醒般涌来。他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天才,只是比大部分人聪明一点罢了。然而,光只是想握住筷子,手指就不听使唤似的抽搐。筷子掉落在地,那个给他送餐具的护工当天就遭到辞退,由其他人拿来勺子。秦伶忠很快就变得无法入睡,食物也难以下咽。医生开出处方药,由职业的护理人员注射进他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感觉很奇怪。感觉很恶心。这样的念头并没有在药物的驱使下减淡,只是在身体因受伤未能恢复而受到束缚的时间里无限放大,变得更加清晰。妈妈很少来看望,没来由的,明明很多事都还不清楚,他却能作出推断。是父亲不希望。又或者,她在等着看爸爸的眼色。后面那个可能性更大。小时候,妈妈经常出去写生。她有交志趣相投的男朋友,约定好了环游世界,去地球的各个角落写真。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自由,就像飞来飞去的鸟类一样,永远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牵绊。可是,只是他以为。父亲出现时带了很多钱。他以为那什么都不是。但事实上,那代表了很多很多。秦伶忠回想童年的频率比以往都要高,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即便他眼下暂时是个傻子、智障、残疾人,直觉也一点都没退化。厄运很快就大驾光临。那天他收到一幅雅克·路易·大卫肖像画的赝品,走进来的佣人脸上难得有不安,紧接着就是一阵喧嚣与吵闹。而他对此并不陌生。贺正群被当作门童使唤,急匆匆试图跟上脚步。帆布鞋与地板发出杂乱无章的响声,她仿佛喝醉了似的走进来,细碎地笑着,单手不自觉地把玩着发尾。装扮平平无奇,场地不尽人意,可她仍像是身穿礼服步入殿堂,又或者说是艺术品列入博物馆。秦伶忠看到苏实真。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亮皮牛津鞋同学!!!恭喜你!!!!!第31章 来说(3)作者有话要说:求生欲max的话说在前面,本章女主有可能有点过激的发言,但是没有恶意然后被说的那位也有错,并且见过大风大浪不会在意,希望大家谅解!以前秦伶忠喜欢光滑的地板, 因为泼上酒也能很快清理干净。然而现在,视野可见范围内悉数铺上了地毯。除此之外,他还不止一次评价过长餐桌的种种不便捷之处, 而眼下,他们正坐在这样的家具两端享用午餐。贺正群几次发起话题,苏实真没兴趣捧场, 秦伶忠目前又是反射弧长得难以置信的伤患,所以气氛根本没有得到解救。不过转念一想,只要另外两个人不觉得, 那倒也没什么尴尬。秦伶忠木讷地坐着,食物被处理成好消化、易入口的样子, 而他丝毫没有食欲。苏实真只拿着叉子做做样子, 根本没打算吃。趁着没人在看, 她忍不住脱下鞋子,将穿着草绿色针织长筒袜的脚踩到地毯上。柔软又温暖的质地, 让人心里很不爽。这一次,贺正群主动把话题引到当事人身上:“你们也好久不见了吧?”“嗯嗯, ”苏实真笑着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看向秦伶忠,“你还记得你最后打电话给我吗?”知道自己被提起, 却还是反应很慢,秦伶忠回望向她。按理说,苏实真足够吸睛了, 但他却好像一点都没受影响:“……不。”苏实真脸上浮现起笑容:“不记得了?”她的反应让人很难猜测出是预料中还是预料外。苏实真起身,忽然加快脚步,像一架失去能源所以横冲直撞的直升机,猝不及防坠毁到他身旁。秦伶忠维持着僵硬到木讷的神色, 丝毫不为所动。而她走到他跟前,霍地俯下身来,颇有些缺失距离感地急遽贴近,直到鼻尖即将接触鼻尖,甚至能呼吸得到彼此身上药物和香水的气味。“你对我说,”她一字一顿,眼睫岿然不动,笑容灿烂而纯粹,“你永远爱我,只看我一个人,不会有一分一秒让我感到不快乐。你不记得了?”秦伶忠注视着她,眼睛里是缓慢流动的冰川。他说:“是吗?”然后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记得。”贺正群吓得濒临窒息,结结巴巴想打圆场,目光飘忽着落到苏实真脸上。即便是她,居然也会露出这种诧异的表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以往明明都是她让其他人惊讶。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她侧过身,肩膀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有一瞬间,他以为她哭了。可下一秒,就听到发笑的声音。秦伶忠回过头,脸上没有困惑的表情,还是那样的木讷和呆滞。“你说‘对不起’,那个秦伶忠跟我道歉……”苏实真笑得几乎落泪,看向秦伶忠,又望着贺正群。贺正群只好也陪着笑,留下秦伶忠一个人面无表情。她却突如其来地刹车。今天收到的画还没装裱起来。但似乎已经不必要了。苏实真不再笑了,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先问了一下贺正群,得到点头才开始抽。她吐出的烟雾落到秦伶忠眼前,他本该照常麻木,却在倏忽间毫无理由地仰头。他吸入她呼出的颗粒,不疾不徐、孜孜不倦。她边抽边绕到他身后,说:“最近过得好吗?”此时此刻,区区一个普通到极点的问题,都能难倒过去聪明非凡的秦伶忠。他犹豫了很久,久到他们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秦伶忠说:“我过得不好……妈妈。”“‘妈妈’?”贺正群不由得反问。苏实真问的却是:“你妈妈呢?她来看你了吗?”“不会来的。”秦伶忠说,“我爸没表态,她就不知道能不能来。”就连贺正群也咂舌:“这也太……”在他的印象中,秦伶忠的妈妈总能露出爽朗的微笑,无时不刻都充满了冒险的勇气,是一个像希望一样闪闪发亮的人。宽敞的室内安静了一阵。苏实真忽然打破僵局,将香烟掐熄。“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吗?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她轻轻说着乍一听不可思议的话,可用这个人的脸说出来就显得很平常,“这里真的适合你恢复吗?”也不知道是什么装置使然,室内本来没有旁人,门却在这一刻突然打开。护工像漫画《杀戮都市》里穿着gantz强化服一样的角色走进来,仿佛执行任务似的大刀阔斧逼近,毫不客气地发出逐客令:“请你们立即离开。”“什么?为、为什么?!”贺正群始料未及,当即起立,想要拦在她跟前,却本性难移,被扔了一个眼刀就吃瘪。“我们会照顾好秦先生的,”国籍不明的护工冷冰冰地说,“不是亲属的非专业人士在场不会有任何助力。请您务必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或许是跨越语言的缘故,措辞略微有些失礼。对方是拿钱奉命办事,毋庸置疑是医疗服务行业的最顶层,向来受雇的对象也是精英,此番更是专程从海外赶来。对他们这类搅浑水的狐朋狗友没什么耐心。秦伶忠也蹙眉,没来得及开口,他听到她说:“照顾好?”苏实真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用最人畜无害的微笑回复:“我会帮他口,你会吗?”那天他们差一点就被请出去了。苏实真那句话实在太过冲击,的确有些没教养的嫌疑。不过正是多亏了这样没防备的暴言发表,他们才得以留下来多待了几个钟头。散步是每天必须有的流程。三个人来到湖边的草地上,贺正群还在为刚刚的话而后怕,止不住地抓着苏实真唠叨:“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可惜苏实真完全没当回事,不以为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迈开步子,踢飞脚下的草屑。她说:“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就给我打电话。还记得我的号码吗?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来接你。”秦伶忠默不作声。她又说:“手机没有摔坏吧?”他说:“有gps的,也会检测心跳。”说着伸出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手环。大约是时兴的产品,假如不佩戴也会立刻被发现。她却笑着转身,边后退边说:“没有问题,到时候让其他人戴着就好了。不信你试试。”她不等回应,立刻伸手替他解开。秦伶忠还没回过神,她已经拆开,套到傻杵在旁边的围观群众贺正群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