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马车里一片安静。赵乐莹闭着眼睛假寐,表情淡定如一切没发生过,砚奴也垂着眼眸, 手上随意包着的手帕已经被血浸得湿透。一路无言, 待马车在长公主府内停稳, 砚奴沉默地下了马车,将马凳搬到马车前。赵乐莹拢起衣裙款款下了马车, 径直往主院走。候在院中的老管家躬身行礼,接着注意到砚奴染红的手掌,当即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了?”砚奴垂着眼,安静地跟在赵乐莹后面。老管家见他不回答, 心里急得厉害,本还想再问几句, 却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只能停下脚步。赵乐莹步伐不停地回了房, 砚奴本还要接着跟,却在抬脚迈进屋里的一瞬间,房门径直在他面前拍上,激起的风扑到他的脸上,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沉默许久,最后往后退了一步, 安静地守在房门前。时间逐渐流逝,太阳向西划落,怜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他一直守在门口, 便不由得劝他早些回去,然而砚奴始终一脸平静, 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劝了几次之后也只好放弃了,转而进屋向赵乐莹求情。“砚侍卫已经在门外守了大半日了,他一向听殿下的,殿下不如就叫他回去吧。”怜春低声劝说。赵乐莹眉眼冷淡:“他自己想守,便守着就是。”“可是……”“本宫累了,无事退下吧。”赵乐莹说完,直接到床上躺下了。怜春愣了愣:“殿下,您不用晚膳了?”赵乐莹不语。怜春等了片刻,只好出去了。砚奴在门外守了一个下午,又守了一个夜晚,手上的锦帕已经干涸,双腿也疼到麻木,可房门始终紧闭,没有半点要为他而开的意思。他继续守着,身上的黑羽甲胄被汗水浸湿,鬓角也直接湿透,嘴唇却干得开裂,他好像不知疼痛,只是专注地守着。又一个白天之后,他终于受不住了,在房门前一头倒了下去。当听到门外的慌乱的呼救声,赵乐莹心尖一颤,手中的杯盏也溅出些热茶,落在手背上发出灼热的疼痛感。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疲惫地将杯子放下。转眼便是晚上。砚奴缓缓睁开眼睛时,入眼是熟悉的窗幔,他顿了一下,认出这里是赵乐莹的寝房,死寂的双眼终于有了波动。没有来得及思考,他便直接坐了起来,一抬头便看到坐在桌前的赵乐莹。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照明,任由他如何努力,也只能看到她的一点轮廓。不知静了多久,他终于哑声开口:“殿下……”“何时恢复的记忆?”她轻启朱唇,淡声询问。砚奴顿了顿:“从国公苑回来后,那几日高烧时。”“他知道?”她没说名字,砚奴却知道她说的是谁,静了静后颔首,接着意识到她看不到,又重新开口:“知道。”黑暗中,赵乐莹勾起唇角:“是本宫蠢了,你失踪时已十四,身子骨已长成大半,他在第一次见你时,怕就一眼瞧出你是谁了。”砚奴不语。“这么说来,那封寄去南疆的信,也是障眼法?”她又问。“……是。”“是你的手笔吗?”砚奴指尖掐住手心,疼痛让他清醒。“是你的手笔吗?”赵乐莹展现出异常的耐心。砚奴还是不语,只是僵持了许久,赵乐莹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到底还是点头:“……是。”“不愧是跟了本宫十年的人,知道哪种法子更能骗到本宫。”赵乐莹语气里颇多赞赏。砚奴心下不安:“……殿下。”“或许也并非这个缘故,你年纪轻轻时就已经闻名天下,可见才智非同一般,即便不了解本宫,本宫怕也不是你的对手。”赵乐莹说得事不关己,好像在评价旁人的事。“殿下……”砚奴终于忍不住起身,却在掀开被子下地的一瞬间,腿脚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直接栽在了地上。听着沉闷的一声响,赵乐莹眼皮都没动一下:“你该知道,本宫最恨别人骗我。”“……砚奴欺骗殿下,只是为了留在殿下身边,绝无旁的意思!”沉静如他,也开始急了。赵乐莹勾起唇角:“你既已经恢复记忆,砚奴这个名字就别再用了。”“殿下!”“明日一早,本宫会叫人送你去国公苑,这长公主府,到底留不下你这尊大佛。”赵乐莹说完站起身,步伐缓慢地往外走去。“殿下!”砚奴忍着疼挣扎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朝她冲去,终于在她走出房门前从背后将她抱住。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他却已经走得后背冒汗,抱着她的双臂沉稳中也泛起了汗意。“殿下别走……”他低声哀求。赵乐莹面无表情,抓着门板的手却不断缩紧。“我要留在京都,留在殿下身边,”他声音透着虚弱,却也十分坚定,“我说过,要给殿下做一辈子的侍卫,若殿下反悔,就给我一个了结。”说着话,他从怀中掏出匕首,艰难地塞进她的掌心。“殿下,要么杀了我,要么留下。”赵乐莹攥紧了匕首,许久之后深吸一口气,语气十分讥讽:“你是堂堂镇南王世子,本宫不过一个虚有其表的长公主,如何敢对你动手。”“殿下……”“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赵乐莹说完停顿一瞬,“若你还看得上那点东西的话。”说完,将匕首扔到地上,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砚奴死死盯着她决绝的背影,薄唇渐渐发白。又是一夜未眠。翌日一早,老管家便来了,看到他颓丧地坐在门口后,不由得骂了一声:“你究竟又如何得罪殿下了?殿下一大早便叫怜春去寻我,要我将你送回你该去的地方。”砚奴面如死灰。“你该去的地方是哪,西院吗?你就不能自己去?”老管家一脸不高兴。砚奴眼眸微动,半晌意识到了什么,迟钝地抬起头:“殿下没跟你说?”“说什么?”老管家不耐烦地反问。砚奴喉结动了动,猛地扶门站了起来,却又因为双腿疼痛,直接摔在了地上。老管家吓了一跳,一边赶紧去扶他,一边骂骂咧咧:“要死啊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就算要守在门口求殿下原谅,也不能一动不动地站着啊,也幸亏这次太医来得及时,否则你这双腿就别想要了!”“……带我去见殿下。”“见什么殿下,殿下可不想见你,你赶紧滚回屋里休息,有什么事等殿下消消气再说。”“带我去!”他皱眉。他语气不重,老管家却被震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气恼:“你刚才是对我发火了吗?你是在对你亲爹发火吗?!”“……抱歉。”砚奴抿唇。老管家余怒未消,接连又骂了几句,最后看他实在可怜,到底还是搀扶着他去了偏院。赵乐莹昨夜在偏院将就一晚,本就睡得不太好,好不容易熟睡之后,又很快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她心生烦躁,皱着眉头叫来怜春问了一下,得知是砚奴来了后顿了顿,翻个身面朝床里。怜春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偷偷笑了笑,直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对明显局促的砚奴道:“殿下没说要见你。”“她也没说不见。”砚奴表情笃定。怜春嗔怪地看他一眼:“你倒是聪明。”“多谢。”砚奴颔首,将胳膊从老管家肩膀上挪下来,步履艰难地朝屋里走去。怜春目送他进了屋,一回头就看到了老管家若有所思的眼神,她顿了一下好奇:“您还有事吗?”“你有没有觉得……砚奴好像不似从前了?”老管家迟疑地问。怜春愣了愣:“哪里不似从前?”老管家抿了抿唇,半晌才叹了声气:“或许是我多想了吧。”总觉得如今的砚奴,仿佛璞玉开凿,已初露锋芒。怜春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也不追问了。寝房里,砚奴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最后在脚踏上艰难跪下:“殿下。”“滚出去。”赵乐莹头也不回。“我错了。”他低头道歉。赵乐莹总算肯转过身面朝他了:“错哪了?”“不该隐瞒殿下,不该算计殿下。”砚奴开口。赵乐莹冷笑一声:“你我到底并非一路人,算计隐瞒也实属无奈,有什么需要道歉的?”砚奴抿了抿唇,看着她随意搭在身上的手,终于还是将其握住。赵乐莹眼皮一跳:“谁准你碰的?”“我会一辈子留在殿下身边。”砚奴抬眸,坚定地看向她。赵乐莹嘲讽地勾起唇角:“我准你留了吗?”她说了‘我’,而非‘本宫’。砚奴眼眸微动,半晌松开了她的手,撑着床直接上来了。本就不大的床瞬间少了一半,赵乐莹直接被挤到了床里靠墙的位置,一时间不由得气恼:“谁准你上来的。”砚奴不语,只是将赵乐莹抱住。赵乐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怒斥一边挣扎。砚奴皱着眉头沉默忍着,半晌才突然开口:“殿下,我疼。”赵乐莹突然就不动了。静了许久,她重新恢复淡定:“腿都站成萝卜了,不疼才怪。”砚奴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抱紧她闭上眼睛:“我睡会儿。”赵乐莹:“……”她心里烦闷,可看到他疲惫的双眼,到底没有再吵他。砚奴精神绷了许久,这一刻放松之后很快陷入了沉睡,赵乐莹静静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两个人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过,相拥入睡后直接人事不知,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一直到天色彻底黑了才醒。一连几日都没怎么用膳,今日又直接睡了一整天,两个人都已经饿极,叫怜春送了晚膳过来后,便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各自用膳。桌上十余个菜很快被用得七七八八,赵乐莹八分饱后妥帖地放下筷子,静静看着砚奴用膳。砚奴本还在专心吃饭,觉察到她的目光之后便慢了下来,最后更是直接难以下咽。终于,他还是放下了筷子:“殿下。”“能走了吗?”赵乐莹直接问。砚奴顿了顿:“可以。”“那陪本宫去一趟国公苑。”赵乐莹说罢,直接叫来怜春更衣。砚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到了国公苑后门,在亮明身份后很快被迎了进去。赵乐莹带着砚奴往前走,经过后院时角落突然传来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殿下?!”赵乐莹脚下一听,一扭头便对上了李清惊喜的双眼。“殿下是来接小的回府的吗?”李清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还未等靠近赵乐莹,便被砚奴拦住了,他也不介意,只是渴望地看着赵乐莹,“殿下,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不该一声不响地跑回国公苑,求殿下给小的一次机会,带小的回去吧!”赵乐莹蹙起眉头,盯着他看了半天,李清心跳越来越快,正要再开口撒撒娇,就听到她用极为陌生的语气问:“你是?”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李清彻底愣在了原地。趁他还在愣神,赵乐莹看了砚奴一眼,两个人径直离开了。李清怔怔地看着他们,眼眶逐渐红了起来,不知何时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他一回头,正是那两个差点作为备选送进长公主的男宠。“你不是说殿下甚是在乎你吗?怎么如今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了?”“什么在乎不在乎的,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人家殿下说不定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他呢。”“胡说!殿下那晚听了我几个时辰的琴,还给了我贵重的药膏,殿下心里是有我的!”李清恼怒。男子之一嘁了一声:“你还真是不知廉耻,方才殿下待你如何,我们可都是看到了。”“……殿下贵人多忘事,待我提醒了她,她自然就想起来了,你们等着瞧!”李清说着,怒气冲冲地沿着赵乐莹离开的方向去了。男子冷笑:“疯子。”“他回南疆就得去做小厮了,可不就得巴上殿下,理他做什么。”两人说着话,直接回住处了,园子里彻底静了下来。另一边,正厅。灯火通明。傅长明看到赵乐莹进来后,唇角勾起一点了然的笑意,可当看到她背后的人时,笑意又顿时僵在了唇角。“叔伯。”赵乐莹扬起唇角笑,一如每一次见面时。傅长明深深看了砚奴一眼,这才看向赵乐莹:“看来是本王枉做小人了。”“非也,本宫知道叔伯的良苦用心,今日特意将砚奴……不,世子送回,既然世子已经送到,本宫就不久留了。”赵乐莹说完,噙着笑转身离开。砚奴皱了皱眉,立刻跟在她身后要走。傅长明顿时气得不轻:“都给本王回来!”赵乐莹停下脚步,一回头看到砚奴还一脸惊讶:“你怎么还跟着本宫,快去找你爹啊。”“殿下。”砚奴无奈。赵乐莹冷笑一声,重新看向傅长明:“看来世子在长公主府住惯了,一时间不想离开,叔伯,这可如何是好?”傅长明气得咬牙,正要开口呵斥,砚奴一个眼神过来,他只能忍着气开口:“……那就只能拜托殿下多留小儿住几日了。”“可长公主府如今外强中干,实在无法多养一个人。”赵乐莹蹙眉。傅长明一听,直接愣住了:“你什么意思?”“本宫理解王爷认子心切,可王爷不该在本宫的局上动手脚。”赵乐莹神色淡淡。傅长明不装,她也懒得迂回,明摆着就是来讹他的。自己辛辛苦苦做局,为了劝说叶俭配合,还跟着裴绎之在荒郊野岭住了一晚,却被他反将一军,这口气如何都是要出的。傅长明深吸一口气:“你要多少?”“叔伯这次来京,应该是备了不少吧?”赵乐莹勾唇。傅长明冷笑:“据本王所知,小儿似乎吃不了多少。”不好意思,今晚来之前他自己就吃了三碗米饭。赵乐莹抬眸看向砚奴:“那便少给点,世子觉得如何?”“一万两,黄金。”砚奴看向傅长明。赵乐莹愉悦地扬起唇角。傅长明眼前发黑:“你个混球,当真是敢要。”“多谢父亲。”砚奴垂下眼眸。“好好好,真是老子欠你的!”傅长明被气得爆了粗口,正要叫军师进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屋里三人同时一顿,片刻后李清被捆了进来,一对上砚奴的视线顿时惊慌失措,显然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你怎么来了?”傅长明皱眉。“小、小的只是路过……”李清涨红了一张脸。傅长明黑了脸:“你都听到了什么?!”“小的真的什么都没听到,王爷饶命!殿下饶命!”李清哭着求情,见傅长明和赵乐莹无动于衷,于是又转头求砚奴,“世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世子,还求世子饶了小人这次!”“……没见过这么蠢的。”傅长明气恼,“来人!把人给本王拖出去就地处死!”“是。”兵士当即进来拖人。李清顿时哭爹喊娘,然而还是被拖出去一剑刺中小腹。他呜咽着吐了口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兵士还要再刺,却发现他已经死了。“怎么死得这么快……”行刑的兵士疑惑一瞬,直接裹了草席连夜扔去乱葬岗了。屋里,被李清搅合一遍后,所有人都没了讨价还价的心情。赵乐莹这次来,一来是为了出口气,二来也是表明态度,现在气已经出了,自然要做别的了:“今日本宫前来,只是想向叔伯说一句,您养了砚奴十四年,本宫也养了他十年……”“怎么,你的意思是本王要带走自己的儿子,还要你的允许?”傅长明皱着眉头打断。赵乐莹笑笑:“本宫想说的是,你想带走他,不必经过本宫的允许,可至少该经过他的允许,兵法该用在战场上,而不是宅院里。”傅长明愣了愣,抿着唇不说话了。赵乐莹该说的已经说完,看了砚奴一眼后转身离开,砚奴对傅长明抱了抱拳,也跟着走了。傅长明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背影,骂了一句‘小混球’,半晌叹了声气,叫人去账房支一万两黄金,趁天黑给长公主府送去。马车从国公苑出来,慢慢折回长公主府。砚奴攥着赵乐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还气吗?”“气。”赵乐莹闭着眼睛道。砚奴垂眸:“要如何才能不气?”“那就要你来想了。”“砚奴不够聪明。”赵乐莹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装什么装,这世上还有比你傅砚山更聪明的人吗?”砚奴顿了顿,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我在殿下面前,永远都只是砚奴。”赵乐莹轻嗤一声,重新闭上眼睛时,唇角已经偷偷扬起。夜色已经深透,打更声在远处响起,惊起了乱葬岗的乌鸦。一片静谧中,突然一声咳嗽传来,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