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温暖湿润的赤月不同,草原是一个严酷的地方。
白天日头毒辣到能晒死活人,夜晚却又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凛冽的野风总是早早地在男人们的脸上刻下痕迹,所以在驲落,漂亮的男人永远不会担心自己会活不长。
也所以十八年前,他父亲在被掳走的九个月后,还依然好好地活着。
他从来不以为他母亲率领人马横穿半个草原,是为了救回他的父亲。他只是她王帐里无数的男人之一,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年轻的。
掳走他父亲的部族,在将近十个月的战斗后终于跪在地上归顺了他的母亲。而作为理所当然的诚意,他即将临盆的父亲再次出现在了他母亲面前。
谁都知道“十月怀胎”,而他的父亲在远离开他母亲九个多月后,于再次回到驲落王帐的几天后生下了他。
驲落王,他的母亲,说他是带来希望和胜利的王子,所以为他取名多西珲。她将他带在身边,即使在王帐议事时也从来不会让他离开,她向整个驲落宣示她有多么宠爱这个儿子。
而,事实呢?
“王子殿下,”一道悦耳的嗓音在身边响起,“请小心脚下。”
草原上,至少驲落统治的那片草原上没有湖泊,所以在赤月王都外那片称为太液池的水面,对他来说十分特别。而在昨天的闲聊里,他只是多问了一句“太液池上可以泛舟吗”,今天就有一座画舫在池边等他。
站在画舫上的女人,即使她背着光,依旧可以看到她迥异于草原人的细腻皮肤。不,不止是皮肤,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微微勾起的唇,还有她伸过来的手。
他看着她摊开的手,却不由想起他的姐姐。
整个王帐里谁都说最像他母亲的姐姐,曾经借着三分酒意说,男人就该脱光衣服乖乖在床上等就好了。她说的时候,眼睛一错也错地看着他,其中的光芒……
他没有犹豫,一脚踏上了船板。
那人依旧伸着手,直到他稳稳地站在了船上,才轻笑道:“殿下,请往舱内。”
她轻软的声音,她愉悦的微笑,就好像太液池上柔软的春风一样。
如此……
奇异的态度。
他不想成为某个女人床上的“之一”,他更加不想在自己的帐篷里每晚都要迎接无数个女人,所以他努力学习,努力表达自己的看法,努力让自己更重要一点。而在十几年的努力后,王帐议事的时候有他一个位置,姐妹们也不会用看其他兄弟的眼光看他。她们厌恶他的存在,蔑视他的身份,也戒备他的一切。
“王子殿下喜欢鱼吗?”女人对他说,“安阳四季河鱼不断,但是海鱼却难得一见。我也只尝过鱼干,新鲜的却没见过。”
“我们那里鱼虾的确少见。”他应道,“不过鱼刺有点麻烦。”
“我怎么忘了,王子殿下一路到安阳,想必是吃过不少了。”她笑得明朗愉快,语调更是轻松。
但是他心里却一凛。
驲落使节从关口一路走到安阳都是旱路,根本就没有近过河流。路上又不是安阳皇宫,哪里会有人特特地地准备鱼只为给他尝个鲜?
她是在试探他。
因为他在富春酒楼见过她。
其实那天晚些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谁了。在一群寒酸的学子里,即便衣衫的质料没好到哪里去,她身上却有某种气度自矜之类的东西。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实在不可能只是一介平常的食客。
但,知道她是魏王嫡女之后,他反而失去了兴趣,甚至微笑都欠奉直接便抛诸脑后。
一个被亲娘不喜的孩子而已,不是吗?
她亲自替他打起帘子,然后在他进去之后,也进了舱内,“殿下请坐。”她指着一张矮凳,然后自去对面坐下。
他在坐下来的时候看着她的表情。
到底比外间暗了几分的舱内,让她看上去眉眼更加柔和。她脸上依旧浅笑盈盈,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顺口而说,根本一点居心都没有。
是他过于紧张了吗?
“如今正是鲤鱼当令的时候,”她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盘子,“脍鲤到底是生冷之物,也不知王子殿下合不合口,凤宁准备的是鱼肉卷。王子殿下尝尝?”
她手指所向之处,是一张竹子做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五只凑成梅花形的绿釉盘子,每个盘子里各放了几样细点。他的目光在一盘云片糕上停了下。
果然呢。
也就是昨天多吃了半片而已。
同样是女人……
他的姐妹从来都是虎视眈眈,让他觉得身后好像追着一群狼,他只要一松懈就会被追上来咬得血肉横飞。但是这个人的细致,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舒服。
这是赤月人和驲落人的区别吗?
但是,赤月真是个好地方。都城边竟然有这么柔软的风。他微微偏转了头,让脸正对着窗子。就连阳光都是暖得恰到好处。不像马车那么摇晃,也不像马背那么颠簸。木桨拍击水面的声音,让他觉得……
李凤宁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