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文里分给登基大典的或许只有一句唱词,真要从头到尾做一遍起码得花上两个整天。朝贺之后李凤宁接着要做的事情,还有两件。除了“向还活着的母父禀告并聆听训示”后便是“向所有的祖宗禀告登基一事”了。
对着连氏请安乃至于跪拜对李凤宁来说虽然无甚不情愿,可这回却特别不同。先头不过缓缓走路只觉得“不是很重”,到了紫宸殿中才发觉那一身华服的分量来。一路就只跟着仪官的呼喊不停地“拜”、“起”,“拜”、“起”。到后来总算是李凤宁年轻体健,才把一套仪程从头到尾顺利做完了,虽然待她站起身时也已经双腿打颤。
所幸太庙在城外,领百官奉祀告祭能放在次日,否则李凤宁真还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应付得来太庙里几乎得翻上一倍的“跪、叩”来。
然后,总算是到了能喘口气的时候。初夏时节,也就懒着不动还好些,李凤宁却穿着一身大衣裳在日头下跑来跑去,里头贴身那几件早叫汗水湿透了。出了紫宸殿之后,几乎直奔银阙宫。
银阙乃是帝王正寝,只是李昱晚年更喜欢住在勤诲斋,而李贤二十年都与连氏同住,所以此地竟是空置了好多年。直到凤后连氏下懿旨定了李凤宁继位,才想起来要重新装饰。总算帝王正寝便是空置着也会有人常常收拾,虽然眼下也不过是个能将就而已。
今日不同往时,她再怎么不喜人近身服侍,如今也只得将这习惯改一改。银阙宫里再没有人手不全的可能,只是阖宫上下的宫侍虽然来磕过头,她到底还没怎么习惯记人名,因此只好一边大步朝里走,一边就扬声吩咐,“拿水来”。
下一瞬,却见一个人双手捧着茶碗递到她面前。
她身边日常爱穿个箭袖的拢共就那么一个。李凤宁只是瞥见那袖口熟悉的花纹,她又渴得厉害,下意识就接过来然后大口朝嘴里灌。
然后,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呼“陛下——”。
李凤宁仰头,把一碗温凉好入口的茶水饮尽。她回头将茶碗交给跟在她身后的小宫侍,却见那孩子虽然接了过去,年轻稚嫩的脸上却满是幽怨。
李凤宁叫内务省那里挑几个省心的过来。这个瞧着倒是活泼,怎么这样看着她?
“那孩子等着替你试毒的。”近到耳边的声音里,隐隐藏着丝笑意,“你也不叫他先尝一口。”
试毒?
李凤宁这才反应过来,随后很随意地应了句,“真要让你恨我到这个地步,死了也不冤。”
论起心狠,就算李凤宁见过的所有人里多西珲都能算是头一份。可他无论再怎么恨一个人,他永远也只会将理智放在感情之前。真有一日他会亲手端来下了毒的酥油茶……
至少李凤宁现在还想不出来,她得做些什么才能让他绝望到如斯地步。
“赤月的女人,果然擅长甜言蜜语。”鸦青色眼眸的男人,显然除了他的行事风格之外,甚至对于情话的理解也异于常人。
然后他就凑近过来,一手拉开她下颌上系着衮冕的墨缨,一手抽下扣紧发髻的玉衡,再抬手就替她把整个衮冕卸了下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他的表情是如此天经地义,以至于李凤宁反而呆怔了一瞬。
除了他带着女儿的那一回,李凤宁再怎么想也没法在回忆里找到任何他示弱和柔软的记忆。无论什么事都是自己做决定,无论什么事都是自己挨过去,就算是在草原上前往王帐的那一段路上她也没见他软和过。
但事实上她身边的所有人里,也只有他才会为她做这些普通男人为妻主做的事。
不是为了“应该”和“顺便”,不是为了刻意展现柔情引她心动,他只是为了她的需要才会去做这些事。譬如在浴池里为她擦身,在她疲累的时候拧一把热手巾,还有现在的宽衣解带。
多西珲又没比李凤宁高,他抬起她的衮冕却不见她低头,不由对上她的眼睛,“凤宁?”
“在锦叶的时候,为什么不来见我?”于是她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
如果当时他来见她,如今的一切都会不同。
三个月应该已经显怀,所以无论她怎么恼他,也不可能放任怀着孩子的他独自返回王帐。
多西珲猝不及防,差点没把她脑袋上象征赤月帝位的衮冕给扔出去,所幸反应及时一把抓住坠着珠子的彩线才没叫衮冕落地。饶是这样还把周围一群宫侍吓得脸色发青,慌不迭地围上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衮冕,合力捧着走了。
多西珲微恼,“干什么”在她肩背上“啪”的一拍。
“在锦叶的时候,”李凤宁却抬起头,在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的地方重复了一遍问题,“为什么不来见我?”
多西珲显然是有点意外,但是他上上下下扫了她一回终于轻轻一叹。他只说:“见你除了能说些废话之外,能有什么好处?”
李凤宁一噎。
见到之后,又能如何?
她无法再度潜回驲落,也没有确保阿约夏必然能离开的良策,她甚至都未必能再见到多西珲。
“那谢云流呢?”李凤宁十分不满,眼睛微眯声音压低了下去,“她也是废话?”
周围一群宫侍顿时把脑袋压得更低,一副连呼吸都压抑到最低,恨不得自己变成木雕石刻似的。
但是多西珲却在微微的怔愣之后,突然轻笑了起来。
这张只能说是清秀的脸,在眼睛微微眯起来流露出纯然喜悦的时候,莫名比平时多了分艳色。
“我在等你问我。”他抬手捧着她的脸,然后在与她呼吸可闻的地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