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小书房。
大书房隔壁那间小些的屋子,因是古式的跪坐席位,交谈时必得促膝,所以除建府之初随儿在那里养过病后,平时甚少能用上。时间一久,反倒成了李凤宁堆放各类文书案卷的地方。
这日,李凤宁盘腿坐在底下垫了软褥的蔺草席上,表情严肃地盯着面前案上一卷摊开的素笺。素笺上写了很多凌乱的词汇,又有线条勾来画去,乱得已经连李凤宁自己都理不出头绪了。
她放下笔,眉头却皱得更紧。
或许是因为李贤还没有老到可以叫人把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李凤宁远比她自己发觉的更孺慕这位“大姐姐”,所以在亲眼目睹李贤过世之后李凤宁完全没法接受。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乎溺死在自己的悲伤里,甚至连多西珲罕见的温言抚慰也没法让她重新从书房那张椅子上站起来。
没想到,最后让她走出来的居然是诚郡王。
相比起她这个半路过继回来的“妹妹”,李鹄才是与李贤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但是在朝中才为李贤发丧,甚至都没有熬到她下葬的时候,李鹄居然就敢明目张胆地将她本该是见不得人的私心私欲铺陈天下。
李凤宁恨不得咬碎一口牙齿。在门下省侍中宋沃遣人送信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她打下去。
剥掉她所有荣华富贵,狠狠打落地底。她要叫她长命百岁,叫她一辈子活在旁人讥讽鄙视的目光里,一辈子为她一时的痴心妄想煎熬和后悔。
但……
该怎么做呢?
其实若跳出局外,就会发现李昱是个相当明白的人。
儿子且不去说他们,她四个女儿里,长女封了太女后来继承皇位,次女和四女同掌六部之一。唯独这老三,只管着个鸿胪寺。
管的什么事不好比较,但是看官阶却是再明白不过。刑部尚书,正三品;兵部尚书,正三品。鸿胪寺卿,却只有从三品。别看只差了一级。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她们姐妹三个都没有王爵在身,每回大朝的时候,李麟和李鲲只要朝后挪两步,让尚书都省仆射廉定站她们前面就行。而李鹄却至少得排到近二十个人的后面去。
但坏就坏在,李昱虽然是个明白的皇帝,却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
李鹄的父君刘充仪家里还一般,夫君卢氏却不一般。
卢氏在前朝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据说在前朝将倾时曾面斥前朝皇帝荒yín ,当朝挂冠而去。其后在自家坞堡里一躲十来年,任凭外头如何腥风血雨浑不当回事,等赤月建朝了才又出来做官。
几百年传承的世家底蕴自然不同,礼仪上就别指望有谁能争过她们家。而本朝新创的科考制度,那些“能认两个字的泥脚婆子”非但没能把卢家从权贵之家扯下来,反倒先叫她们先用“学与考并非一件事,合并在一起不易叫人信服”为由,把科举考试捏在自己手里,后来又渐次渗进国子监去。
李昱当年或许是想让卢氏把李鹄给熏陶出几分沉稳大气来,才娶了他做儿婿。可眼下却是叫整个卢氏成了李凤宁面前的拦路虎。
李鹄倒也罢了,可现下的问题却是李鹄女儿的身体里也流着卢氏的血。叫卢氏的外孙女做皇帝,她们谁会摇头?
李凤宁想来想去没个着手点,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嘭”一声撞在墙面上,扇起一阵风来。
李凤宁正烦躁间,顿时便有点压抑不住怒气,“谁在外面!”
外头推门那个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生气,顿时就僵在门口,好一会才怯生生地低唤了一声,“娘……”
李凤宁起先怒瞪过去没见着人,待视线往下沉了沉,才看见那个左脚跨过门槛,右脚还在门槛外,涨红了一张小脸差不多要哭出来的孩子。
原来是染露。
李凤宁一愕之间,顿时愧疚之心大起,连忙起身过去把男孩抱起来,“我不知道是你进来,对不起,那么大声。”
“娘不生染露的气?”男孩怯怯弱弱地问。
“我哪舍得生你的气。”她抱着染露回到之前坐的地方,“今天怎么过来的?谁送的你?”
染露还没回答,门外突然响起殷六的声音,“我带他来的。”随即,穿着一身素白的殷六就走了进来。
殷家只是臣下,所以公务时间之外不用穿丧服。殷六也是为了照顾李凤宁的情绪才会特意换了素色的衣衫过来,可李凤宁一见这显然不是新做的素衣,顿时想起李昱来。不过两年光景,就连着失去两位至亲的亲人,顿时叫她心情又差了起来。
“你姐夫叫我带染露来看看你。”殷六也不用李凤宁请,直接便在她对面坐下了。
她语声听着倒像是平常的样子,可细辨起来却有一股子不太明显的关切。
“姐夫有心了。”李凤宁瞟了殷六一眼,应得极淡。
蒋氏一直疑心染露是殷六替李凤宁背的黑锅,所以一直与李凤宁淡淡的。所以这分明是殷六自己想着带孩子过来看望她,却要将功劳推给她夫君。李凤宁哪里会看不出来,所以也只是顺着殷六的心意而已。
“娘。”小孩子到底敏锐些,虽不知原因却也能看出来李凤宁不高兴,他眼珠子一转,突然就伸长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看见染露不高兴吗?”
脸上被亲了一口的李凤宁才微微一怔,对面殷六眉毛倒竖,“死小子,在家里教得好好的,出来就作乱是不是?”
李凤宁一时间没弄明白殷六在说什么,却见染露眼珠子一转,露出个带着几分狡黠的表情,拿手指朝殷六一指,然后就对着李凤宁告状,“娘,姨凶我。”说完,她就朝李凤宁怀里一扑,把脸埋在她胸口不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