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政那里放了话,主管一查江子燕的工作,原本不当回事。她入职半年的人,也没什么关键作用。但后来,徐周周压根应付不过来,而他自己想推江子燕的高质量稿件,却不想在明面上用,便想把她除名后逐渐归为兼职作者。
江子燕觉得,这做法本身无可厚非,只是主管用人情来拉她,还觉得理所当然,就有点不大厚道。何况,她不是很大方的人,更不想放弃自己的署名。
她此刻微笑着,很淡的说:“文字无名,文章有价。我就不凑大家的热闹了。”
主管立刻说:“哎,也不能这么讲,我们做事情也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部门着想。”
对上江子燕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有点无话。工作都是办事拿钱,至于说员工为公司鞠躬尽瘁,那好像是老板才会说的冷笑话。
片刻后,主管突然问:“江子燕,你最近在看招聘网站?”
江子燕内心终于一惊。
身处开放大格子间,总能看到有同事偷偷摸摸地看视频和购物。江子燕工作当然也会溜号,但仅限于她早上提前打卡,到第二名同事出现在办公室的那段时间。其余上班工作,她几乎不闲逛任何休闲网站,最多趁着午休看看育儿网站。
但主管这么笃定的说,肯定是根据内部网关,查看她上班时的网络浏览记录了。她隐约记得,自己曾在周一登陆招聘网站。那至少,从周一开始,主管就“监视”她了。
江子燕还挂着笑容,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主管却端详着她的脸,继续试探地问:“你是真的想跳槽吗?”
江子燕沉吟片刻,她克制着,就干脆说:“对,想离开这里。”
主管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认为已经了解江子燕不愿意加入群账号计划的原因了。傅政的话,果然如此。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他继续说,语气很随意,像聊天气,“你到时候还要自己写封离职信给我,然后抄送给hr。”
江子燕是真正都没想到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突然间,他们就讨论起她的离职。
江子燕最初不想跳槽,至少不会那么快的想离开这公司。但傅政打乱了所有计划,她说不好是感激他逼着自己做决定,还是鄙视这个老板太小肚鸡肠。现在,连印象一直颇佳的年轻主管都这么个作风——不至于吧,他们这种边缘小部门,还搞这一套,真是有点没劲了。
她觉得有点失落,却又觉得隐隐的无所谓。
江子燕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想下个月15号的时候离开。”她没有慌乱,但语气有点冷冰冰的。
主管再点了点头,他感叹说:“我也不想上班,但为了还房贷,人生啊。”又笑眯眯地说,“既然你做好了决定,到时候,大家一起吃个散伙饭吧。”
江子燕笑了,她笑的时候很美,尤其是越流于表面的笑,就越赏心悦目。主管突然想到,他面试她的时候,看到这样的笑容,就知道她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
她轻快地说:“好啊,一起吃散伙饭。”
徐周周正聚精会神地读到精彩处,“窗口边沿突然落了只绿头蝇,没头没脑,砰砰用翅膀撞玻璃,夜深人静里弄得人心烦。他挥手去赶,却发现窗口居然倒挂着一个人——”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惊雷,她面色煞白,吓得手里的小风扇掉在地上。
江子燕顺手帮她捡起来,递过去。徐周周也没有顾上谢,继续瑟瑟地吹着小电风扇,继续看网络小说。
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云彩像井盖一样发漆发黑。雨水浇灌在玻璃上,不分来由的暴烈。室内依旧是开着中央空调,感受不到更多的湿意。
没一会,傅政带着他的新助理,匆匆地来到对面坐下,又匆匆地开始办公。
途中,他抬头随意地望了眼江子燕,这好像无形中成为了一个习惯。
傅政并不知道,江子燕和她主管的中午谈话,但傅政知道自己放话后,江子燕待不长了。
兰羽曾经形容江子燕是“强盗”,他不知道怎么,居然有点相同感觉。老实说,傅政并不介意一个富家太太给自己打闲工,也不介意她拒绝自己的工作邀请。但江子燕整个人有点危险,她整个人和她部门的人格格不入。这种人,不然放在眼皮子底下,留久了说不定是个祸害。
他低下头,内心始终有股怅然感。
江子燕安静地坐在座位,她花了五分钟,就接受了她已经彻底失去这份工作的事实。可能花了六分钟,但不会再多了。本来以为是自己先开口提出辞职,没想到情况演变,又差点沦为被劝退。
她没有像琢磨傅政那样,去仔细琢磨主管的心思。
因为不值当,这种雕虫小技,她大学时期都压根不放在眼里。主管永远懒懒洋洋的,热衷在网上打嘴仗,他如果有心情搞她,不如思考下怎么想让网站接广告。傅政不可能永远烧钱去养一个闲散部门,而以傅政的狠心程度,到时候要裁去部门,大概包括主管,谁也绝对逃不了,谁都留不下。
江子燕又有点后悔,当初找工作,不应该图清闲。至少应该往核心部门混一混,不然也不至于临走前,都对傅政的盈利模式一知半解。
暴雨的午后,她心情非常、非常的糟糕。
大雨冲刷到了五点,江子燕是第一个起身打卡。
她匆匆地下楼,走到门口一掏包,发现常备着的雨伞不见踪影。这才恍然想起来,何智尧昨晚翻她包,将自动开合雨伞拿去玩了,估计忘记塞回去。
江子燕翻包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她心烦意乱地接听,居然是何绍礼。
“老妈说今天下雨,她去接胖子了。”他又温声问,“你下班没有?”
江子燕看着门外的大雨,雨幕重重,将盛夏的所有颜色印染得更深。路上都是撑着伞路过的行人。步行街要走五十米才能打车,而最近的便利店要跑过半条街。
她不由抱怨一句:“下班啦,但我没有带伞。”
何绍礼在对面很自然说:“我接你吧。”
江子燕还没说话,他已经挂了电话,她不由更加懊恼几分。下班高峰点,大雨必然堵车,何绍礼至少需要开一个小时车才能赶过来,而有这太平洋时间,她早就自己回家了。
她蹙眉,在屋檐下发痴般地站了两分钟,随后耸耸肩,把包放在怀里,准备先冲去便利店买伞。
雨丝密集,道路上有细微的湿意和淡香水味道,就像凤梨罐头掀开了盖,无可奈何地等着风干。
江子燕刚低头跳到台阶下面,还没感受到雨水,就被人拦腰揽进雨伞里。
她诧异地抬头,却看到熟悉的面孔。”你看到我了?“何绍礼满眼笑意,酒窝也陷下去,他撑着一把龙骨黑伞,严密地笼罩两人。
江子燕整个人都愣住:”你,你怎么来的这么快?“”今天大雨,本来想提前出来接胖子,结果路上被我妈截胡了。我想,不如来接你回家吧。“何绍礼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江子燕的头发有一缕被打湿贴在脸上,他自得的笑了,”吓你一跳?“他搂着她的肩膀,非常自然。
雾蒙蒙的雨天中,何绍礼的面孔和身姿,仿佛发光般明亮。
江子燕仿佛是身体被牵线一般,投入到他怀里,瞬间,鼻子有一股热流涌上来。她紧紧地依偎着他,把所有表情掩藏到他强健的胳膊后面。
“你被淋傻了?”
何绍礼把她送上了副驾驶座,江子燕却仿佛月亮上被定住的岩石,在他坐上车的时候,还这么不言不语地盯着他发呆。
何绍礼莫名地想,何智尧曾经也这么安静,真是怀念以前寂静的儿子。
“我马上要没工作啦。”江子燕低声说,又简单把和主管的谈话告诉他。
何绍礼不动声色地“哦”了声,心想原来因为这个失态,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她,她就轻声说:“邵礼,我真的很想你。”
他一下子就从心底笑出来,伸过去握住她的手,调侃地追问:“怎么个想法?”
江子燕就不说话了。
最近何绍礼没来得及洗车,挡风玻璃前最上端都是脏的,前面遍布着不明来源的模糊小白点。雨刷触及范畴内倒是干干净净。
顿了顿,她才慢慢地说:“我想,我在还没出国的那天,就开始想你了。其实,我总是会想起你。”
江子燕还记得,她留学临行的前一天深夜,何绍礼匆匆赶到她这里,把熟睡中的何智尧接走。
他试着给她钱,她绝对不肯要。然后,她跌跌撞撞地陪着他,两人沉默地走下高层公寓的楼。那晚的天气非常冷,何绍礼非常帅,他的步伐迈得极大,决绝地抱着何智尧上车。
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两人没有任何告别,何绍礼就这么开车直接走了。
这样的一幕,是江子燕曾经坐在不同教堂里,最经常回忆起来的片段。
他的风衣衣角,他的流畅鬓角,他毫不迟疑的动作——江子燕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克制不住地去猜,当自己坐在纽约教堂听圣歌,何绍礼又在国内做什么。翻译一下就是,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何绍礼又在做什么?
他也在同样疲乏、酸涩、孤独地等她。
江子燕已经失去记忆,但她活在世上,又时时刻刻,无比真切地体验失去是怎么回事。她生性骄横桀骜,却时时受挫。也许,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会希望极光亮处的何绍礼陪着她一起无助地保持沉默。
而她确实爱着他。也许,是从他轻柔地喂她喝那口水开始。
何绍礼等了半晌,始终没有下半句话。
他心微微绷紧着,又搞不清楚她这句没头没尾话的含义,便问:“你想我?你在美国过得不好?还是你担心我自己照顾不好胖子?”
江子燕轻声说:“我在美国过得很一般,我也担心你照顾不好尧宝。我还担心你会爱上别人,比如兰羽之类的小贱人。”
他便不出声了,借着打方向盘,把脸拼命朝着车窗外,是极力地抑制住上扬的嘴唇和心花怒放。
“唉,我在等你回来啊。”何绍礼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