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砭骨。
京中的小雪歇一阵下一阵,都快二月了还不见消停,似乎非要下到开春不可。琉璃瓦上的积雪刚融了些又覆上,反反复复。
流羽在午门外静候许久,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人此时却微微蹙着眉,望着远处积雪的高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发了会儿呆,再回神时,他等的人已经走了出来,分明如月皎皎,此时却像被乌云笼住了,瞧着像是遭了什么大难,整个人都蔫蔫的。
青年白皙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困倦,温柔如水的眸子微微眯着,似乎给他一条被子就能立地睡着。
流羽心中无波无澜,上前行了一礼,小心看着人从覆了层薄冰的地上稳稳当当地走过来了,才松了口气,默默撩开身后马车的帘子。
见人上去了,流羽安静地架起马车,整个过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往日再不济也会说上一两句,大概是觉得有些奇怪,过会儿里头就传来温和的声音:“流羽,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流羽张了张嘴,他鲜少犹豫什么,这会儿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没有。”
沈止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尾音上扬,带着点鼻音,显然是不太相信,但也不想逼流羽说出来。
沈止如此通情达理,倒更让流羽不安。他往远处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咽下了话,闷不作声地赶着马车。
回了府,沈唯风还没回来,沈止换了衣服,在书房里待了会儿,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干脆搬了炉子到屋门前,坐在屋门前煮茶。
流羽看了看他的背影,回身找了件大氅披到他身上。
沈止顿了顿,回过头,乍然笑开,眉眼弯弯,像是天边新月,温柔又好看,看得人心里发痒。他勾着唇角轻声道:“多谢。”
这人笑起来时格外吸引人,偏生他自己不知道,流羽失神片刻,正想退下去,沈止忽地指了指旁边的软垫子,含笑道:“陪我坐会儿吧。”
流羽默然片刻,看着他的笑容,竟然生不出拒绝的心思,默默坐下。
沈止看着院子里,不自觉地发了会儿呆,才开口问:“流羽,你今年多大了?”
流羽愣了愣,思索片刻,道:“应该是……十八。”
沈止道:“若是以后……”顿了顿,他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抱歉。”
安静了片刻,沈止提起内里的水已经沸腾的小壶,娴熟地泡了茶,推了一杯到流羽身前,思索了一下,问道:“除了飞卿,你还有亲人吗?”
流羽的眸色浅浅的,却像是没有光能投射进入,静默到有些死寂。他紧绷着后背,没有回答,有些拘谨地抬起茶杯,烫得手一颤,却没放下。
沈止啼笑皆非,连忙让他放下,掰开他的手看了看手上的红印子,思索一瞬,转身到院子里抓了把雪,笑眯眯地递给流羽。
这点程度的灼烫实在不算什么,胜似没有,流羽本想说不用,看着伸到面前那只雪白修长的手,只觉肌理细腻,比雪还好看。
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手心的灼烫像是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痛得不能忍受,流羽接过那团雪,低声道了谢。
沈止却没坐下,他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会儿,看着檐上的一排冰钩,忽然不知跑到哪儿去找了根长竹竿,伸到冰钩旁,有些孩子气地从走廊一侧轻快地走到另一边。所过之处,冰钩粉身碎骨,纷纷落下,一片清脆的声音。
流羽向来没有情绪的淡色眸子里有了点笑意,又极快地消失。
沈止也只是心血来潮,把一排冰钩子全部收割竿下,又觉得有点累了,方才坐在屋前吹吹风吹散的睡意又回来了,困得厉害。
他扔了竹竿,靠着柱子,盯着远方,有些失神。
一年了啊。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到流羽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怕谁听到:“……没有了。”
沈止一愣,回头去看流羽。
流羽正握着那团雪,融化得满手都是水,他却不在意,低着头:“……闹饥荒,爹娘把最后一口粮留给了我和飞卿。”
沈止收起了不正经的笑意,坐下来静静看着流羽。
流羽继续道:“大伯,把我们换给了一家人,易子而食这种事,我和飞卿也听说过。”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也不在意沈止听不听得明白:“他们要先动我……飞卿为了保护我,背上被捅了一刀,他像疯了一样,把那家人全部杀了,然后带着我逃出了那儿。飞卿流着血,冬天,很冷,他快死了,然后……我们碰到了皇后娘娘和殿下。”
沈止默然,仔细一看流羽的脸,还有些许稚嫩。他心里发涩,头一次觉得说话是无用的。
安静了片刻,流羽试探着碰了碰那杯茶,抬起来喝了,起身冲沈止弯了弯腰,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
沈止心里堵得慌,还是在他离开前道了声:“抱歉。”
流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揖手退下。
沈止盯了会儿茶杯,看着里头沉沉浮浮的茶叶,半晌,靠到门边,微微阖眼。
一年的经历转了一圈,不疾不徐地过着还不觉有什么,仔细一回想,却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睡意再次袭来,半睡半醒间,沈止像是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走到了他身前。他陷在困意的泥潭里,是身体上的毛病,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觉有人将他小心抱了起来。
他有些慌乱地捏紧了那人的衣袖,低声咕哝出声:“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人将他放到床上,就想扯回自己的袖子。
沈止意识不清,反而捏得更紧,声音放得软软的,有点撒娇似的鼻音:“姜珩……”
那人顿了顿,扯袖子的动作更大了。
沈止仅剩的一缕意识让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袖子不放手。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沈止如愿捏着那片衣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