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沈止只觉这秋日的寒凉都钻进了骨子里了,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下来了。
姜珩……
死无全尸?
沈止放开卫适之,脸色茫然,片刻后才低低喃喃:“不可能。”
姜珩怎么可能会死。
他从火光与血雨中挣扎爬出,身负着母亲与妹妹、甚至是杜家上下的冤魂,在京城蛰伏四年,他还没有报仇,怎么可能就这样消亡。
卫适之有些于心不忍:“沈静鹤,你这又是何必呢……”
沈止忽然想起一事,红着眼抬起头:“尸首呢?你亲眼看到了?”
“我没亲眼看到,可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沈止道:“所有人?”
卫适之点点头,又皱起眉:“沈静鹤你……你不是疯了吧?”
沈止墨黑的瞳仁盯着他半晌,突兀地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抬手一揖,慢声告辞。
留下卫适之满脸茫然地待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沈止疯了!
在旁人眼中已经疯了的沈止慢吞吞地回了府,撞大运地正好碰上了往外走的沈尚书。
沈唯风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瞪着眼叫住沈止:“病还未好,又要上哪儿去!”
沈止笑着道:“在屋里躺了那么久,有点闷,出去散散心。”
看到他脸色苍白,沈唯风又有些心软,板着脸斥责了他几句,便叫人将他扶回屋里待着。
沈止倒是无所谓,摸了摸手腕上不存在的红绳,忽然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将红绳还了回去。
他在心中默念姜珩的名字,眼睛一睁一合间,忽然有了湿意。
姜珩。
你还会不会将红绳还回来?
***
沈止的病还没好,沈尧和沈秀秀已经收到了书院的几封信催促回程。
沈止看两人犹犹豫豫的,顶着他爹的冷眼将他们俩送出了城,回府时沈唯风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是很想让他们陪你吗。”
“爹。”沈止笑眯眯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软和顺,“我也知道了有的事是身不由己。”
沈唯风掀了掀眼皮子:“所以?”
沈止道:“我要参加来年的春闱。”
沈唯风道:“……”
沈唯风默然片刻,没有什么表情:“你爹是兵部尚书,不是礼部尚书。你连秋闱都未参加过,还想……”
沈止温和地道:“参加过了。”
沈唯风:“……”
沈止:“去岁参加的,不过不是前几名,就没告诉您,也请了礼部的几位大人别对您说。”
沈唯风:“……”
沈止又被关了禁闭。
不过他也无所谓,沈唯风待他们兄妹几人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再拿一把锁给他锁上。闲来沈止就去书房写写字,有兴致就画幅画。
大概是着了魔,他的毛笔沾了墨,落笔的“养”却成了“姜”,“珏”成了“珩”。
画笔一落,也总是不经意就画出姜珩来。
甚至连睡都睡不着了。
往往倒头就睡、沾枕即眠的沈止第一次睁着眼从入夜躺到晨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在心中低骂了姜珩几声,干脆穿上衣物,无视了沈唯风的禁足令,偷偷翻墙跑了出去。
可能是因为“含宁公主”死得太惨,圣上在皇室宗室里择了个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封了公主重新送去和亲后,也没有收回含宁公主府。
沈止翻墙进了公主府,少了姜珩,府里的防备似乎都弱了许多,他顺利地找到姜珩的房间,躺到床上,鼻端仿佛还萦绕着姜珩的气息。
伴着这浅淡的气息,他才闭上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沈止梦到了他十五岁那年——
他站在楼上,低头就见国子监的初樱下,穿着规规整整青衣的少年侧颜如玉。
似乎注意到了窥视的目光,少年扭头看过来,如墨的发丝上沾了几片细碎的花瓣,被风拂开,美好得不可思议。
他的眉目清艳无双,虽尚嫌稚嫩,却可一窥日后风姿。
那一幕像是烧红的铁烙一般,悄然隐秘地印在心间,一点也不疼,反而……甜滋滋的。
十四五岁的姜珩确实甜滋滋的,被惯养出一股子天真骄矜气,清艳无双的眉目间总是浮着一层贵气,看谁都像有三分蔑视,笑起来美不胜收。
沈止定定地盯着他,含笑问身旁记不住名字的“好友”:“……三皇子殿下怎么来了?”
那人道:“听说是没伴读了,就求了陛下来国子监。啧啧,三皇子殿下生得真是绝了,要是是个姑娘,那还真……”
“说话不过过脑子的?”旁边有人打断他的话,“不要命了不是?不过……殿下确实有个双胞胎妹妹,可惜没见过。”
沈止笼着袖子,安然地听着身边人絮絮地说话声,目光却一直钉在显然是迷路了的姜珩身上,漫不经心地想:“不就是打了一架,还追到这儿来了?”
沈止同姜珩不是在国子监认识的。
他就是姜珩的伴读。
两人平日里吵吵闹闹,打架却是打得莫名其妙。
那日讲学的先生下学前顺口讲了一下择妻之事,沈止向来喜欢逗这个小皇子,调侃地问了几声,姜珩却没吱声。
直到人都走光了,姜珩才有些犹犹豫豫地看向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止顺口道:“安静的。”看了看一向话多的姜珩,他唇角一弯,很不要命地添了一句,“反正不是殿下您这样的。”
他平时都调侃惯了,也没注意姜珩的表情,见他的领子散开了,顿时就浑身不舒服,凑过去给他理整齐。还没退开,姜珩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地,“咚”的一声痛得他头晕眼花。
十五岁的沈止虽然还算温柔,却受不得这种对待,火气一上来,直接就跟姜珩打起来了。
本来他都做好了如何认罪、被抓进诏狱后又该如何忍受折磨的心理准备,回府后却一直没听到消息,大喜过望之下,也没多想,直接让他爹帮他请辞了伴读这个活儿。
随后就一直没见过姜珩。
没想到他会跑来国子监。
虽然结了“仇”,沈止却并不讨厌姜珩,他一直都喜欢逗姜珩玩,不当姜珩的伴读只是觉得姜珩定然很讨厌他了。
他在国子监里也同姜珩作对,没想到逗着逗着,就把自己给绕进去,有些放不下了。
……
沈止醒来时还有点懵,叫了姜珩两声才想起身边无人。
他沉默了一下,想起梦中骄矜天真的少年,心里一阵难受。
也不知姜珩到底……有多痛苦,才会变成如今那个模样。
起身后,沈止还是像往常一样,披着衣袍懒懒地往书房走去,恰好撞到在书房打扫的阿九。
阿九看到沈止,也不意外:“沈公子,待会儿早饭送到书房?”
沈止一顿,眯眯眼睛,看阿九平静的样子,有些意外:“你知道我过来了?”
阿九的脸一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嗫嚅道:“我还知道你跑进殿下屋里睡了……”
沈止:“……”
难怪进公主府那么顺利,八成是姜珩的人守着,见翻墙来的是他就没出手。
“阿九。”沈止慢慢开口,琢磨着道,“你觉得殿下……”
阿九眼神清澈,一口咬定:“殿下不会抛下我们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沈公子在,殿下更不会离开。”
沈止不知他那种莫名的信心是哪儿来的,好笑地点点头,走进书房。
书房里依旧纤尘不染,沈止坐到往常的位置,有些不习惯旁边空了人,发了会儿呆,才去摸平日里姜珩经常看的书,意外地发现那儿还放着个长匣子,打开一看,是一个画轴。
不用翻开也知道是谁画的。
沈止叹了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将东西放回去,随意挑出一本书坐到书案前翻看。
他看得漫不经心,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当年他同姜珩互相“仇视”,在国子监里闹得人仰马翻,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很恶劣。
只是沈止没想到,姜珩也从未讨厌过他,两人在国子监里“互相仇视”了一年,明明都想靠近彼此,却又碍于自己的骄傲不肯放下身段。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总把“面子”看得极为重要。
直到后来杜皇后***而亡,曾经前呼后拥的小皇子变成孤家寡人,披着素缟茫然无措。
卫适之性子单纯,被人挑动着跑到姜珩面前冷嘲热讽,沈止原本在暗处偷偷看着,见到这一幕二话不说就扑过去和他打成一团。
误会消除,可姜珩过几日就得离开京城了。
姜珩抱着他,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默默流泪,眼睛通红。
他含着泪,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红绳系到他手腕上,小心翼翼地问:“沈止,我可以亲一下你吗?”
沈止顺从地让他亲。
姜珩的嗓子有些哑,语气恶狠狠的:“如果我回来发现你成亲了,我就杀了你。”
沈止笑了笑,道:“我的殿下,你舍得吗?”
母后身亡、杜家又几乎被连根拔起,姜珩的性子在连续的厄运中已经变了,他掐着沈止的腰,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低声道:“舍不得。”
等姜珩回去,沈止转了个身,就发现沈尚书就在不远处,脸色青黑,显然观赏到了全程。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也没解释,闷不作声地走过去,跟着沈唯风回了府,一直走到沈府后面的祠堂才停下。
没等他爹吼,沈止就乖巧地跪下了。
沈唯风深吸一口气:“方才,你同三皇子在做什么?”
沈止轻描淡写道:“您不是看到了吗。”
沈唯风顿时怒极,一脚踹到他背上:“伤风败俗!败坏门风!”
“爹,我们什么都没做。”沈止平静地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有错吗?”
“你还敢说!”沈唯风气得吐血,转身就找来一根木棍,狠狠抽到他背上,“且不论他是罪后之后,沈止!姜珩是个男人!对着你的列祖列宗磕头认错!”
沈止痛得闷哼一声,朝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沈止不孝,但是姜珩没有做错什么,请佑姜珩平安。”
沈唯风知道大儿子看起来温温柔柔,实则倔强无比,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提着棍子就打。
沈止闭着眼,身上痛到几乎麻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动了这“不该有”的心思,该庆幸的是姜珩也喜欢他,该头疼的是教沈尚书看见了。
沈止心想:早晚的,早早让爹知道了,以后和姜珩一起时姜珩就能少挨点冷眼。
沈唯风是动了真怒,直将沈止打得痛昏过去才停了手,愣愣地看了会儿像是没了气的沈止一会儿,才咬着牙又去请了御医。
沈止在床上动弹不得,第三日才勉强下床,姜珩却已经离京两日。
他靠着弟弟妹妹的掩护出了府,去打听姜珩的消息,却没什么收获,倒是意外发现了五军都督府里一个同知,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
沈止一时好奇跟过去,偷偷摸摸地跟到个清幽的小别院附近,见那个同知进了一个屋,便跟着凑过去听墙角。
里面传出了男人的声音:“……人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过两日便会在那个客栈住下。”
“哥哥,你还在生气吗?”有些熟悉的女声随之响起,“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那个该死的贱人又怀了龙胎,幸好给他把脉的是我的人……”
“哼,做事不考虑后果,姜珩和姜璎是能留的?”
“我……”
沈止一时有些耳鸣,他悄悄探出头,只看到那个说话的男人的后脑勺,女子的容颜却清晰入目,犹带着几分恶毒。
常贵妃。
残余的记忆模模糊糊的,到此又断了,沈止也不在意,琢磨了一会儿,心中恍然大悟。难怪中秋那夜看着常贵妃觉得眼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过了晌午,沈止轻车熟路地翻墙离开,从后门回了沈府,顺便去祠堂拜了拜。
一连几日沈止晚上都翻墙跑去公主府睡,等晌午了又回沈府,轻松又惬意。
可惜轻松的日子没过多久,麻烦就找上来了。
沈止没想到姜渡居然会找上门来,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常贵妃眼尖地见缝插针,他身边还跟着晋王姜洲。
沈止实在想不通:他看起来就这么好拉拢?
在京中盛传“温润如玉”的沈止,确实看起来耳根很软的样子。
姜渡特地挑的沈唯风下衙后来的,彬彬有礼地同沈唯风见了面,才说出目的:“静鹤一直呆在家中,心情是不会恢复的,秋山围场正宜围猎,不如同本王去散散心?”
沈止正想随口诌一句“不会用弓”,忽地想起姜珩那一堆很耐人寻味的“听说”,再想起不知是谁多嘴流出了他精通六艺的传言,面前这位恐怕也听说了,要推辞实在不妥,只好点头应了。
沈止会武功的事也没几个人知道,姜洲看着貌似柔柔弱弱的沈止,一拍胸脯:“你叫沈止对吧,你放心,本王会保护你的。”
沈止眯了眯眼,笑意挂在嘴角,眸中却没什么笑意。
姜渡是有备而来,特意准备了马儿,后面还跟着一批侍卫。沈止慢吞吞地上了马,姜渡在一旁同他说话,他也侧头微笑着一一应声。
从这个方向,沈止能看到姜洲。姜洲同常贵妃长得很像,那副不谙世事的纯真曾经也属于姜珩。
沈止心中钝痛,脑中也开始细细地疼,像是被谁用针戳刺了般,最后那点记忆也恍若拨开云雾见青天。
那日偷听的沈止被发现了。
他逃出别院,急切地写了书信放出信鸽,随即立刻出京,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惶然跟去。本来若是暂避风头躲着就好,他着急出京反倒立刻被发觉,随后追来的就是一批刺客。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应对得勉勉强强,东躲西藏地追赶着姜珩,想让他提防,差一点就赶上了。
差一点就是,若是赶上了,姜璎也不会死。
信鸽到姜珩手里时,正是深夜,下一刻就开始了屠杀。
精疲力竭的沈止被逼得跳下了大河,侥幸没死,被下游的渔户救上了岸,却发了一场高热,沈唯风带人寻来时,他已经意识不清。
那几日他浑浑噩噩,一脚踏入了鬼门关,沈唯风急得又白了半边头发,最后才找到一个药方给他喝下,勉强救回了一条命。
什么鬼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