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楚走出病房才发现这里不像是医院, 走廊很安静, 没有走来往去的护士, 房间既不密集也不多。外面两个中年男人靠墙低语,听到有人出来,两人一同转身看他,好一会, 更高的那个问:“小梁少爷,我们现在走吗?”
是老陈和老田,傅家的司机。
梁楚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还这么叫他。
侧头看身边紧闭的房门,梁楚下意识摸了一下被亲吻过的额头, 傅则生的动作特别轻,大概就是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就离开了, 他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
想到傅则生的态度,梁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那个男人终于想通了, 不再互相为难, 决定从此天南地北各过各的吗?
他摘下了枷锁,傅则生赋予的枷锁, 可梁楚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解脱, 没有负担一身轻松, 好像可以飞上云霄,又觉得疲惫不堪。傅则生一向说话算数,如果不行他会直接拒绝, 以前不是没求过他,傅则生都含糊带过。现在一言既出,梁楚相信他的保证。
梁楚扶墙站稳,为什么他们的关系总是非黑即白,这么极端,难道就没有折中的相处方式吗?
那好吧,你失去我了,梁楚冷漠地想,从今往后我是小龙虾和重庆火锅的了。
看他身体直晃,老陈很快提议:“什么事也比不上身体重要,这小身板,风吹就倒了,我看先回家吃点东西,让嬷嬷好好给你补补,歇好了再说。”
老陈老田都是退伍兵,在傅家做了二十多年,工龄比他年龄还长,差不多是看着他长大的。地位虽有高低,但感情上像是半个长辈。
梁楚倚着墙没说后,心里一团乱,老陈当他是默认,率先下楼:“我先把车开过来。”
老田调侃他:“田叔刚给嬷嬷打电话,回去就能吃饭,咱们搬了新家,小少爷就请移驾吧,还不知道您能不能看得上眼呐。”
梁楚好一会才眨眼睛,跟着老田走,没走多远看到楼梯,梁楚扶着扶梯站了一会,还是走了下去。站在楼底往上看,是一座三层小楼,当然不可能是医院,倒像是傅则生的外宅。
老陈驾车过来,打开宾利车门,梁楚坐进车里,打开窗户又抬头看楼上,傅则生果然没有跟上来。车辆缓缓驶远,梁楚大脑慢慢地转,不知道会被载去哪里。他不打算回傅家,继续享受傅则生的庇佑。
梁楚计划以后的生活,工作还是创业,还是找工作好了不能好高骛远,他学历不错外语也可以,英文流利,德文日语也能白话两句,没有傅则生搞破坏,应该不难找到工作。省吃俭用攒到创业基金,凭他的头脑智慧一定是商场黑马没跑了,异军突起的紫微星什么的!
要创哪一行呢,就跟傅则生对着干吧,抢他的生意,抢他的客户,抢他的房子抢他的车,把他挤兑哭,自己走上人生巅峰把傅则生包养了……让他扫地!让他做饭!简直励志!梁楚高兴起来。
他美滋滋摸兜,什么也没摸着,哎,不敢置信又摸了摸,不是吧,他之前不是赚到第一桶金吗,舍不得花舍不得花,钱去哪里了!又低头看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以前穿的那件,梁楚扼腕,打这身衣服的主意,没有商标logo,傅家裁缝量身制作,是以前做的,现在穿着稍有点宽松,布料很舒服,能不能卖到一千块哦,不然还没走到巅峰就光荣饿死在第一步了。
板牙熊又去哪里了……梁楚脑补了一会,他不敢找,直觉告诉他小板牙熊不见了,不找它还能欺骗自己它在某个角落藏着,冷不丁跳出来吓他一跳。梁楚怀疑经过的那些世界根本就是他在做梦,世上怎么可能有会说话的熊?
那座三层小楼相当远僻了,下山又走了一会才抵达。
老陈门前停车,跟他开玩笑:“到家喽,到家请下车。”
梁楚回过神来,往窗外看,什么家?
是一座小独栋别墅,面积不算大,但打理的井井有条,前院种满了名贵花草,老园丁拿着一把大剪子在打理枝叶,抬头朝他笑,梁楚也回了一个笑容。
老田开另一辆车,停进车库走过来说:“大少爷把我和老陈指给您,梁少爷有事尽管吩咐,我们随时候着。”
梁楚沉默不语,越来越压抑。
老陈点头,笑道:“看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忘了,大少爷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字,我待会叫律师给你拿过来,好了,不进去看看?大家可很久没见你了。”
住址外观虽然陌生,但每人都是熟面孔,梁楚推门进去,两个胖乎乎的女人在择菜。小别墅空置许久,不知道主人家什么时候入住,保姆才得到消息开始准备饭菜,到底来不及。让他稍等一会。
热闹熟悉的氛围,如果不是确定这里没来过,梁楚简直以为自己是回到家里了。
宰相门前三品官,傅家的佣人也都是精挑细选来的,个个身怀绝技,开一手好车做一手好菜,就连侍弄花草的老园丁也有一手百米穿杨的好枪法,外面有人有事求到傅则生身上,就是佣人司机也得给三分薄面,多方打点。这些人骨子里面有傲气,惯会撂脸色的,梁楚却从来没被冷落过,开始是傅则生手把手带着,没人敢怠慢,后来时间长了,打入友军内部,就像是一家人了。
保姆胖墩墩的,但速度很快身手灵活,看到他擦了擦眼角,怕他饿着,端来水果和新做的蒸糕,眯眯笑说:“地方是小了点,比不上老家宽敞,但是大少爷亲自挑的,风水好,养人。孩子你跟你哥置什么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看把你瘦的,外面饭菜不合胃口吧?嬷嬷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吃好了赶紧歇着去,给嬷嬷半个月,给你煲汤,管保胖回来。”
保姆温了鲜奶果汁,梁楚接过,咬开奶盖,吮了两口觉得不好,又换果汁,还是觉得没滋味。
傅家是大户人家,东院西院亭台楼阁让人迷路,傅则生也喜欢大户型,那时候他还在上学,说要那么大房子干嘛,又住不过来,我就喜欢小的,够睡就行,你想想啊,万一家里进了坏人,这么多房间连人藏在哪里都不好找。
傅则生说哪个不长眼的坏人敢往这儿来,当我是死的?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梁楚环顾周围,傅则生把傅家伺候的人打包全送到这里,还有一座小别墅,真是慷慨。
他胸口压着沉沉的秤砣,隐约有种预感,傅则生永远不会再来了。
梁楚突然觉得难以承受,他不想回头看,可前面的路又该怎么走?
但凡是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梁楚低声告诉自己,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好起来,他无比想念跟他形影不离的小板牙,那些故事是假的,他的板牙熊也是假的吗……现在满腹疑云,连个商量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会儿门铃忽然被按响了,一声未停一声又响,快速急促。保姆应着来了来了,在围裙擦手开门,按铃那人拨开保姆就往里头闯,保姆跟他后头叫:“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找谁呀?!老孙,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放!”
老孙给花浇水:“褚氏研究所那边的。”
梁楚皱眉,扒在沙发回头看,那人见到他,臭着脸埋怨:“你怎么等都不等我就走了!”
梁楚说你谁啊。
来人瞪眼:“不是吧,您真不认识我啦,亏我醒过来就来找您,太伤我的心了。”
梁楚心思微动,说:“你是褚氏研究所的工作人员。”
那人说:“太见外了,你以前不这么客气的。”
梁楚定定看他一会,蓦然问:“就是如来佛祖也不能私闯民宅啊你。”
那人哼一声说:“哎哟,是不是要报警抓我啊,翅膀硬了,你私闯贺长东家的时候我可没报警抓你。”
梁楚激灵一下,指着他说:“你你你……”
那人嘻嘻笑,从衣服里摸出一个熊猫小吊坠,亲了一口:“我可喜欢熊猫了。”
梁楚笑了,沸腾焦躁的情绪平和下来,他说:“熊猫宝宝。”
那人腼腆笑:“宝宝就不要啦,叫我熊猫就行了,唉,这么大人不好意思装可爱了。”
梁楚呆呆看他,俩人大眼瞪小眼都有点不好意思,梁楚猛地想到一件大事,警惕问:“咱俩谁高哦?”
熊猫立刻说:“当然是我高!你多高?”
梁楚谦虚说:“不高不高,不到两米。”
熊猫说:“可不是,一米六是不到两米,一米九也不到两米,你是哪个?”
梁楚站起来跟他比,熊猫说:“你别垫脚!”
梁楚说:“我没有!”
比完了,熊猫笑嘻嘻说:“不好意思,蚂蚁再小也是肉,高半厘米也是高,承让了。”
就半厘米,梁楚不服,脱鞋说:“我们来比比鞋底……”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闹完了才找回从前的感觉,熊猫看着糕点问:“可以吃嘛。”
梁楚说:“可以呀,吃吧。”
熊猫捏一块松子奶油蒸糕,梁楚托下巴看他,又看看自己,有朋友在身边,再煎熬的事好像也变得轻松了。梁楚上下打量他,问:“你怎么会变成人,来找我啊?”
熊猫咬一口糕点,觉得好吃,整块填进嘴里,含糊说:“我本来就是人啊。”
梁楚也拿叉子叉了一块,比划了一下:“……变身哦,你怎么做到的?”
熊猫道:“根本没有游戏,也没有穿越,催眠做的梦而已,哦对了,从你捡到我那时候就在催眠了。”
梁楚手顿住,一道记忆从混沌的思绪里杀出来,他最后看到的是匕首闪过的冷光。
熊猫拍他肩膀:“你这样的良民现在不多了,见义勇为啊小伙子,我欣赏你!”
梁楚撑着头困难回想,是在遇到板牙熊的那条街道,同样是清晨,但他并没有捡到一颗蛋。早晨有个女人带着孩子去市场卖菜,怀里挎着包,太早了街上没什么人,有三个很壮的男人过来抢她,女人以为抢包,却没想到是抢孩子。
旁边有辆轿车,上了车这孩子就算下落不明找不回来了,车牌号也被遮着,是拐卖犯。他来不及多想跑了过去,没想到歹徒是亡命徒,他还没来得及见义勇为,被胖揍了一顿,一刀捅进他小腹。
梁楚掀开衣服,果然有道伤口,疮疤早就掉了,不疼也不痒。
距离出事的那段时间……过去多久了?
熊猫把食物吞下去,表情变得很愤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惨,伤口长好了,人却傻了,跟老年痴呆似的。我听说是你哥把你弄成这样的,气死我了,那傻缺傅则生真不是好东西,活该死啦!”
梁楚艰难地把真实记忆和虚幻记忆分割开来,他怎么说有个蛋孵出个熊猫来,还带着一对兔子的大板牙。
既是催眠,现在为什么醒来?
熊猫摊手道:“那时候没办法,又不能让你一直傻着,就想这么个招,双象催眠,看能不能救回来。”
梁楚缓慢看他,不怎么在状态:“以前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也会被催眠?”
熊猫默然半晌,才说:“我是凑热闹跟着玩的,你那时候也确实需要一个助手。”
梁楚就生气了:“那也就是说游戏通关,实现愿望什么的也是骗人的,你根本就不行!”
“哎哎哎,别过河拆桥啊,我帮你实现了呀。”
梁楚叉子在手里转,奇怪看他:“什么时候,我都还没说我的愿望。”
而且傅则生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哪里实现了?
熊猫满不在乎,说:“你的愿望不就是摆脱姓傅的,和他一刀两断吗?”
梁楚不解问:“嗯?谁说我想要这个?”
熊猫眨眨眼睛:“难道不是?傅则生说的呀……”
一股邪火蹭地蹿了上来,梁楚气不打一处来,傅则生什么臭毛病,他专制独裁是不是上瘾了,怎么就那么喜欢安排别人呢?!
梁楚站了起来,挥着叉子说:“拉倒吧,谁说我想要这个,我想变成大力水手行不行?我想当世界首富……也许我想成仙呢?!老子成仙了怎么收拾他不行啊?用得着浪费宝贵的愿望吗,你问的是我想要什么,傅则生算哪根葱啊,凭什么听他的!”
熊猫使劲往后躲,免得被叉到脸,劝他说:“哎,哥,楚哥,梁大爷,你别激动嘛,坐下坐下。”
梁楚还是生气,一叉子插在蒸糕上,这时老田从外面请进来几个人,看到这幕愣住:“有人在啊,方便吗?”
梁楚顺手把叉子拔出来,收敛表情招待。
保姆奉上热茶,梁楚看向客人,莫名觉得熟悉,他见过这些人出入傅则生的书房。
“有何贵干?”
来人自我介绍,是傅氏的专属律师,最长的老者拿出一沓文件:“是这样的,傅先生曾委托我等几份合同,您请先过目。”
梁楚随便翻了翻,甲方遒劲有力,写着傅则生三个字,乙方空白。除了小别墅,还有几座房产公寓需要他签字接收,股权分红协议,度假酒店转让协议,两份地契……等等。
梁楚表情不变,一样一样放好了:“我不签,盛情不敢领受,很不好意思,劳驾白跑一趟了。”
熊猫蒸糕上的松子掉了,他捡起来吃了,拉住梁楚压低声音说:“你别犯傻啊,这都是钱!等两天傅则生两腿一蹬翘辫子了,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等着分一杯羹?签上签上,签名再说,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梁楚蓦然回头,盯着熊猫,目光锐利逼人,熊猫硬是被人骇退一步。
梁楚把涌到嘴边的问题吞了回去,傅家家主过世,这不是小事,怎么能说外扬就外扬?幸好熊猫还有分寸,声音放得很低,客厅里的人神色如常,梁楚勉强把律师送客出门,才一字一顿问:“等两天……你说的等两天是什么意思?”
熊猫跟他对视超过半分钟,转过头咬牙说:“翘辫子嘛,就是死翘翘了,唉,你别这么顽固,那就是个人渣,你不是特恨他吗,他死了你解脱了,天大的好事啊……你别这么看我,我无辜的,又不是我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