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来的时候静悄悄,走的时候也无人察觉。顾清仪兄妹将皇叔送到坞堡外,皇叔就不许他们继续送了。骑在马上,宋封禹一身铠甲,清晨的曙光下,反射的光芒让顾清仪看不清楚他的面容。顾逸疏看着皇叔,“大司马一路珍重。”宋封禹颔首,又看了顾清仪一眼,这才策马离开。穆埠等人立刻跟上,只有被留下的董大成面带戚戚。人在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人一走,顾清仪忽然觉得空落落,毕竟相处了那么久,皇叔也不是传闻中的暴戾无常。难免心中有些不自在。只是顾清仪一向伪装的好,亲哥也没发现妹妹的失意,反而对她说道:“皇叔一走,真是令人觉得轻松多了。”顾清仪:……知道,知道,皇叔存在感太强了,在别人地盘上他也是老大。两兄妹慢慢走回坞堡,田中的粮食已经收完,现在正在整地种菽,秋后收完这一茬,还要接着种冬麦。顾清仪昨日趁着皇叔与自家兄长交流的时候去了粮仓,悄悄地让小玉树把种子改良一下,今日和明日还要再去,毕竟种菽也得几日才能种完。不过,经过改良粮种,小玉树终于精神了,不像之前蔫头耷脑的。走到半路,正好遇到洪茂,洪茂忙上前行礼,“见过小郎君,女郎。”顾清仪就问道:“这么急匆匆的有什么事情?”洪茂面色不太好看,听了女郎的问话,这才弯腰回道:“女郎,奴接到消息,昨日一支前往博陵郡的商队被劫了,货没了,人一个也没活下来。”顾清仪一怔。顾逸疏很是惊讶,问道:“哪里的商队?”“据信中说是西河郡卢家的的商队,西河卢家与安定郡李家是姻亲,虽不是直系姻亲但是也是很近的旁支。”洪茂知道安定郡李家给坞堡送了匠人,肯定与女郎关系极好,所以他得了消息就赶紧回禀。顾清仪的面色一沉,西河郡卢家她不知道,但是跟李家有些关系,她就不能坐视不管。“一个活口也没留下?”顾清仪的掌心隐隐有冷汗冒出来,太狠了,一个活口都没留。“是。”洪茂有些艰难的回道。“阿兄,此事你看如何?”顾清仪看着兄长问道。顾逸疏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就道:“卢家与李家虽然是姻亲,但是李家没开口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不好贸然出手。”顾清仪明白这个道理,“就算这样,咱们自己也得查一查到底谁动的手,之前并未听说这一带有这样凶悍的匪徒。即便没有与李家的交情,匪徒在博陵郡动手,距离鹘州并不远,咱们顾家的商队指不定哪天也会遇上。”太凶残了,下手这么狠,自然不能让他们在鹘州周遭横行。顾逸疏看着妹妹,“我知道,你不要着急,我让人去打听具体情况。”顾清仪颔首,“带上拓跋狄。”如果真要剿匪,拓跋狄肯定要去的,先摸清路线就很重要。顾逸疏知道妹妹看重那胡奴,也就没反驳,“行。”顾逸疏匆匆去安排此事,顾清仪就看着洪茂问道:“你哪里来的消息?那个友人靠得住吗?”“靠得住,其实就是咱们在太原郡的主顾。”洪茂回道,“因为去一趟太原郡不容易,我就托他帮我打听周遭的消息。”掌握最快的消息,才能避免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次会听到这样骇人的事儿。顾清仪点头,洪茂做事还是很可靠的,知道跟客户保持联络互通消息,她果然没看错他。这也算是顾家坞堡第一次出征,顾清仪自然是紧张担忧,就算是这样,她也没再把拓跋狄叫来,免得给他太大的压力。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只要洪茂那边货物准备好就能上路。顾逸疏操心的事情比妹妹多多了,要了解顾府上部曲数量,还要了解这些部曲的战斗力,以及如何调派甚至于连增援都要设想周到。这样一摸下来,顾逸疏也是吃了一惊,当初阿妹从上带来了二百多部曲,没想到现在已经快翻了三倍。能充入部曲的人全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训练了几个月,看上去像模像样的,不能跟顾家正统部曲相比,但是也相差不了多少,可顾家的部曲练了多少年了。顾逸疏惊奇不已,跟着观光的郑桓倒是没这样多的感受。荥阳郑氏乃一方大族,手中的部曲数量有数千人,相比起来顾家这点人实在是无法比。而且部曲人数这样的秘事,顾逸疏之前也没跟郑桓提过,郑桓自然不会知道顾家部曲的变化。但是看着顾家部曲个个身强体壮精神奕奕,瞎子也能看得出这是一支精心培养的部曲,战力绝对不弱。阿父就曾说过,顾家祖上军戎出身,打仗带兵是有本事的。现在看着果然如此。先帝的打压不会让他们彻底的弯下脊梁,而是只会蓄积力量等待机会展翅高翔。若是这样的话,顾家以后会有所作为,而且他一来就遇上皇叔在坞堡,由此可见对这桩事皇叔十分看重。郑桓认为家里让他来看看是对的,若是不来的话,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又如何能看出顾家现在的情况。部曲整队散去,郑桓这才看着顾逸疏说道:“凭渊,如今朝中形势瞬息万变,你既然已经回了鹘州,想必是另有打算。”顾逸疏闻言看着郑桓哈哈一笑,“元洲,我们顾家现在就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只可惜……”说到这里微微叹气,“阿父归来还不知道要多久,也不知又会生什么变数,我心中很是担忧。”郑桓听到这话也有些觉得顾家可怜,先帝在时那就别说了,到小皇帝做上了皇位,照理说顾家能松口气,哪知道顾家与皇叔联了姻是件好事,结果小皇帝跟皇叔掰腕子,顾家又成了夹心馅饼。这运气……顾逸疏看着郑桓一言难尽的神色,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捣了一下,“要我说你四处游历也是增长见闻,倒不如在鹘州多住些日子。我知道你喜爱天文历法,在这里也不耽搁你钻研嘛。”他阿妹跟她说缺个会看天象的,遇到农时真的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人就在眼前,总要想办法留下。就算留不下,但是完全可以让郑桓推荐个人才给他。郑桓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顾氏兄妹口中的肥肉,还在掂量皇叔与小皇帝的事情,听着顾逸疏这么一问,一想也不是大事,随口就应了下来。以至于后来郑桓每每想起今日,心情都极为复杂,这都是后话了。顾逸疏也是傻眼了,他就随口一问,郑桓就答应了?哎哟,这样的好机会绝对不能错过,他立刻就说道:“你这里这些需要什么东西只管说,我立刻让人给你配齐。”郑桓也没想到顾逸疏这么郑重,愣了一下,这才说道:“观天象算历法,靠的就是个脑子。”顾逸疏:……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这就办不了了。对上顾逸疏的神色,郑桓哈哈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凭渊,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顾逸疏叹气,总觉得郑桓常住鹘州,以后有他头疼的。“那你先跟我算一下,最近有没有雨?”顾逸疏眯着眼睛看向田里忙碌播种的邑户,“菽种下去,若是能下一场雨就真是天公做美,若是无雨,就得引水灌地。虽然之前阿妹已经让人挖引水沟渠但是还远远不够,从河里引水过来并不容易。”“可以做几架龙骨翻车嘛,这东西好用省人省力。”“这真是个好办法,只可惜我久不回鹘州人事生疏,还烦劳凭渊为我介绍高人。”郑桓一向温润的俊脸此时也有些撑不住了,感情说了半天在这里等着他!可他还能怎么办,大话说出去了,若是做不到岂不是丢人?顾凭渊真狡诈!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任何一个圈子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同一个地位的人才更容易相识打交道。顾家低调这么多年,与诸士族往来极少,那是为了不引起先帝猜疑。但是相同的,因为跟大家往来少了,人情自然也就少了,真要是用人时,就显出了短板。所以,顾凭渊不得不借用郑桓打开口子,至少拿着郑桓的引荐信,才能踏进别人家的大门请别人出山。顾清仪听了阿兄套路信陵公子的事情,真是哭笑不得,对着阿兄说道:“也亏得信陵公子性情温和,换个脾气暴的,只怕当场就要翻脸了。”顾逸疏却不以为然,“若是换个别的脾性的,你阿兄自然有别的办法。”行,你厉害,还知道看人下菜碟。顾清仪就道:“信陵公子应下此事,我们也该感谢人家。”以郑桓的家世自然不能说投靠顾家做个门吏,这种只能高高供起来做个客卿。“自是应该,只是他喜爱天文地理,想要送他心仪的礼物不容易。”“天文地理啊……”顾清仪轻咳一声,她倒是有点杂说可以跟信陵公子交流一下。听到阿妹这个语气,顾逸疏雷达立刻展开,“你有办法?”“实物没有,还不能吹几句?”顾清仪表示不怕。顾逸疏:……“阿兄,你别以为我糊弄你,说起天文地理,你未必有我知道得多。从小儿辩日就能看出观测太阳从圣人时就有了,《墨经》也云荆之大,其沈浅也,说在具。又说沈、荆之具也,则沈浅,非荆浅也,若易五之。”顾逸疏也是读过这些书的,道理也懂。小儿辩日让人从日出日落中感受到一天日光与影子的变化,若是扩到一年四季呢?太阳如此,月亮呢?星象呢?万事万物皆有规律,而这种变化周而复始,是遵循一定轨迹与规律的,久而久之随着研究的加深于是就有了历法。只是对这些顾逸疏不太喜欢,看过的书籍寥寥,更谈不上研究。但是他没想到阿妹倒是能静下心看这些书籍,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就跟信陵公子无法畅谈的原因所在。不然,被对方三言两语问到词穷,他不要面子的啊?顾清仪也唏嘘啊,天文历法她懂得不多,但是站在古代先贤的肩膀上,她的目光眼界总是宽阔的。她做什么跟信陵公子细细掰扯,只要跑出个诱饵,让他追着跑就行了嘛。对于这些研究人员,没有什么是比给一个努努力就能接近的研究方向更吸引人的。顾清仪很有底气的去拜访信陵公子了,从小儿辩日到墨经浮沉,再谈到宣夜说、盖天说、浑天说,从这里再延伸到浑仪……一时高兴说秃了嘴。浑仪要到北魏才出现,由晁崇与鲜卑族天文学家斛兰制造的铁浑仪。这个铁浑仪是中国古代唯一的一台铁制浑仪,十字形的底座上开有十字形的沟槽,灌上水后,就成为了十字水平校正仪,是一个既简单而又极为精妙的创新。就这么一个铁制浑仪却一直使用了三百多年,一直到唐代才研发出更先进的替代,所以这一秃噜嘴不要紧,立刻就把郑桓的兴趣引了起来,抓着顾清仪不放,细细询问具体构造。而此时大家主要是用什么呢?浑象!三国时吴国的陆绩,王蕃、葛衡,南北朝时的钱乐之,梁代的陶弘景都创造过浑象。而这个时空就大体处在西晋时期,浑象也正是大行其道时,尤其郑桓推崇的是陆绩以浑天说断言宇宙天地“状如鸟卵”的说法,因此把浑象主体做成了类似鸟蛋的椭圆形。然而如鸟卵的浑象面世,那些曾推崇这个说法的人就如同叶公好龙无法接受,认为这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创造,因此陆绩的浑象无人问津,当真是实惨。顾清仪也没想到郑桓居然是认同陆绩的,而此时葛衡创造的浑象还未面世,毕竟要到南北朝时期。要是一下子过渡到铁制浑仪会不会太快了?拔苗助长?可要是造出葛衡的浑象,理念与郑桓不符,顾清仪也有些为难了。但是显然郑桓不知道顾清仪的顾虑,被她露出一点的话头吸引的十分兴奋,浑象与浑仪只有一字之差,但是他细嚼慢咽,却发现越想越有趣,越想越蠢蠢欲动。若是真的能造出浑仪,对于观天象无疑是一见非常有帮助的事情,简直是开拓了历史先河。郑桓此时哪里还有士族贵公子的优雅,简直是像个疯子一样的发明家,也顾不得顾清仪在长,居然就拿起纸笔写写画画起来,嘴里还不停的嘀咕着什么。顾清仪扔了雷,略有些心虚,趁郑桓沉迷创造自己赶紧鞋底抹油留了。吹牛一时爽,吹牛之后火葬场。这不是逼着她还得继续挖空脑袋去想有关天文地理的知识吗?脑容量有限,听个八卦数年不忘,学点知识,若无兴趣转头就还给老师了。被迫上岗的顾清仪有点慌张。郑桓一直写到晚上才停下来继续思考,想起今日的事情,一个庆幸自己来了鹘州。不来鹘州,何以知道顾女郎对天象颇有研究,随口说的一句话,也能让他茅塞顿开,灵感大发。早知道这样,当初在惠康的时候,他就该上门拜访。不过,那时候顾女郎头顶草包的名号,谁能相信这是位货真价实的才女呢?顾家太不厚道了,美玉岂能藏于沙砾中,简直是暴殄天物。郑桓兴奋之下写信回荥阳,让人把他的藏书以及他之前写的手稿都要送到鹘州来。顾女郎在这里,他就哪里也不去了,她说的浑仪实在是让他心痒得很,打定主意要试一试能不能造出来。不就是给顾女郎观天象吗?干!比起浑仪来,这都是小事!观天象测阴晴不是很难,但是要推演历法还是费脑子的。这要不是费脑子,顾女郎能抛出个浑仪来诱惑他留下?不管如何,郑桓决定顾女郎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像他这样士族出身的郎君,有钱有闲有才华,就能任性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顾清仪可不知道她这嘴一秃噜,就多了个郑桓牌牛皮糖,超级黏的那种。一觉醒来,脑子里全是各种星图与浑仪,简仪不停的转换,好像又回到了学生年代,太恐怖了。顾清仪眼下挂着乌青,朝食时见到阿兄也无精打采的。顾逸疏看着妹妹这样子以为她担心商队的事情,就开口说道:“不用过于担心,从太原郡到鹘州这一路便是有匪患也是小打小闹,府中部曲足以铲除。”顾清仪看着一无所知的兄长,心中苦涩难言。看着妹妹似乎没有被安慰到,顾逸疏又道:“你是因为卢家的事情在烦心?博陵郡稍远一些,打听消息也没这么快,阿兄知道你跟李女郎是好友,但是你也得注意身体才成。”顾清仪:……不知真相也是一种福气。“我知道了,阿兄不用担心。”顾清仪强颜欢笑,还能咋地,自己吹出去的牛,就得使劲再接着吹。牛皮掉地上了,信陵公子也就跑了。想到天文就延伸到了地理,就像是这次拓跋狄带队护卫坞堡的商队,这一路出去走过的路,如果能按照比例缩小做成沙盘,打起仗来那多方便?沙盘这个东西在东汉时就有了。东汉名将马援曾经被汉光武帝刘秀派去侦察陇西,回来后就用白米堆集成山川地势,道路分布,给刘秀讲陇西形势。不过史官的记载也有存疑之处,也许未必是白米,而是白沙加上胶泥,一般读史书的都是文人,并不懂那些军事上的事情,就随便记上那么一笔。古代jūn_duì 中的很多东西都是严格保密的,现在基本上不存在文字记载。而且白米易散,做成沙盘不易,白沙加胶泥可能性更大。这也只是史书中记载的一笔,但是在这个时空顾清仪没听谁说起过沙盘这个东西,打仗多是靠地图。而且制作沙盘又不是游戏,要严格按照比例来,万一数据错误,就很容易造成指挥故障。顾清仪现在就琢磨着,能不能让郑桓给做个沙盘,研究天文的肯定也涉及地理,就算不是完全专业,肯定比她这个半瓶醋强。有了这个打算,顾清仪就上了心,吃着饭就跟她阿兄提了一句。顾逸疏愣了一下,仔细听妹妹说了沙盘的样子,不由大喜,“若是这样自然是方便多了,不知道元洲能不能做。”“不能做也没关系,给咱们举荐人才也成,有了信陵公子的举荐信,请人也有了几分颜面。”顾清仪说道。顾逸疏颔首,“回头我问问元洲再说,你说你脑子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顾清仪默,垂头吃饭不想说话。这人啊,就不能太优秀,她就是嘴炮太优秀了,一个坑一个坑的给自己挖。她还不能委屈,自己坑自己,哪里去说理。顾清仪忧伤只保存在朝食后半个时辰,因为郑桓派了自己身前的小厮前来回话,再过三日会有雨。顾清仪大喜,三日的时间种菽有点急,但是赶一赶不是不行,种完后来一场雨,真是太好了。顾清仪立刻让人去传话,连夜赶种,务必要赶上这一场雨。一听说会有雨,都不用顾清仪这个女郎催促,邑户们更积极,这样的一场雨他们做梦都想要。顾清仪让人拿了绿豆直接在地头架锅熬汤,一排排的锅灶冒着烟,看上去也十分的壮观。顾逸疏正在带人核算入库的粮食,数量之多足以填满三个大仓廪,其中一个还是阿妹来了鹘州后加盖的。有了这些粮食,今冬就不怕饿肚子了。鹘州丰收人人欢喜,而朔方郡天旱导致粮食欠收,不管是拓跋鲜卑、段氏鲜卑还是宇文部族,亦或是周遭的羌胡都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无粮就要抢,抢谁的?自然是大晋的。鹘州还在赶种菽,朔方郡的战火一下子点燃了,拓跋鲜卑发起对并州的攻势。鹘州位于并州治下,战火猝不及防的烧到了家门口。嫁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