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我爸想让我叫于湘,我爸是湖南人,于湘念着比于丝丝好听多了!都怪我妈非要给我取这么个名,这个中年妇女,俗死了!”见夏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自己妈妈为中年妇女——虽然她的确应该是中年妇女。“我还是喜欢我的英文名,虽然普通,但也有特殊的意义。要不你们以后叫我rose吧。”见夏笑了,“如果你的名字叫于湘,那么你的英文名就得一起换,不能再叫rose了。”于丝丝完全没有听懂:“为什么要换?”因为鱼香肉丝。见夏差点被自己逗乐,但很快就在于丝丝目光下绷住,连忙摇头:“不,不为什么。”这时候一旁沉默很久的男生笑了。见夏有那么一瞬间相信这个男孩一定听懂了自己没说出口的玩笑,她抬起头,男孩逆光站着,背对窗外午后炽烈的太阳,她还晕着,没办法直视阳光,更不敢直视男生,立刻避开眼神。“于丝丝你陪着她吧,看样子没什么事儿了,我先回去了,一会儿俞老师还找我呢。”“没问题,”于丝丝大笑,“谢谢帅哥班长给我机会偷懒!”男孩的笑声很温和。见夏垂下眼睛,“真是谢谢班长了。”班长刚离开医务室,于丝丝就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呀,你脸红了。”见夏很诧异,认认真真地否认:“没有啊。”于丝丝笑嘻嘻的表情有了一丝尴尬的裂缝。见夏有点懊恼,自己果然是个呆子吧,连开玩笑都不会。她想要补救点什么。陈见夏是那么希望这个新班级里面优秀的同学们能够喜欢自己,比如眼前的于丝丝。“对了,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见夏还在为自己蹩脚的社交表现思前想后,冷不防被问起,有点迟钝,“我……我不是省城的学生。我是外地生。”她知道新同学都是来自省城各个初中的尖子生,即使不是同校同班,也可以聊聊“你们学校的某某很有名”一类的话题,于是她从善如流:“于丝丝,你是师大附中的吗?”这所全省闻名的初中每年都有不少优秀毕业生升入振华,威名远播到了陈见夏的家乡。然而于丝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否认得很干脆,“我是八中的。你们只听说过师大附中吧?”“八中我知道的,”陈见夏连忙道,“在我们那里很有名的!”于丝丝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点。陈见夏根本没听说过八中,但她觉得自己总算说对了一句话。“你是外地生,那你住在……”“就在学校后身过一条马路的家属区里面有个教师宿舍,空出来了几间给我们这些外地生。反正我们人也不多。”“哦。挺好的。”半晌无话。于丝丝似乎更乐意看窗外,把刚才被她称为“好可爱好可爱”的陈见夏扔在床上发呆。她忽冷忽热的态度令见夏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那么不招人待见,初中如此,高中的第一天也如此——初中也就算了,但这里是振华。陈见夏低头穿鞋下床,窘迫地发现自己左脚袜子的大脚趾位置上破了一个小洞。这双肉色尼龙袜质量一般,洗了几次就开始破洞,她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赶紧拿针线补上的,谁想遇到这种突发状况?她家并不穷,偏偏第一次就在新同学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小县城营养不良的贫困生。见夏默默猜测到底是谁帮她脱了鞋,她希望是男班长,她觉得男生相对来说不是那么细心,也不那么愿意传闲话。“看见二班那个正在喊口号的男生了吗?林杨,师大附中的,咱们这届最有名的就是他了,中考之前师大附中的人个个提起他都拽得二五八万的,好像中考状元非他莫属似的。”医务室窗子对着的这片区域有两个班级在军训,正好就是新高一的两个“尖子班”一班和二班。陈见夏顺着于丝丝的指引看过去,有个白净的高个男孩站得笔直,正在指挥他们班同学做正步分解动作。“那他最后考了第几?”于丝丝半笑不笑的:“只考了第四。”见夏咂摸着这句话。备考期间,初中班主任告诉她,想要考上县一中,就要每次都把总分稳定在550分以上。所以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发布成绩时,仍然考了第一名的见夏却因为总分只拿了530分而伏在桌子上掉眼泪,后桌名叫饶晓婷的女生看见了,把自己得了30分的数学卷子卷成筒敲在桌子上,骂她:“神经病。”见夏迅速转过头,含着泪恶狠狠地对饶晓婷说:“我不满足是我的事,我不是你,我也没有跟你比较!比你强也没什么好满足的!”那几乎是见夏唯一一次在班级里面大声讲话,也是安静腼腆的她唯一一次显露出属于优等生的骄傲自负。年少轻狂,以为不争就是没自尊的孬种。然而此时听到于丝丝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出“只考了第四”这种话,见夏发现自己竟然也很想骂一句“神经病”。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谁有资格教别人要知足呢。“其实我认识林杨。暑假时我和他上过同一个补习班,提前学高中的课,讲课的都是振华的特级教师,三百人的大教室,每次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好多人托关系想进都进不来。”见夏认真听着于丝丝天马行空地跑题,感到很新奇——“想进都进不来”的补课班,怎么听都有种贵族气。等等,今年暑假?提前学高一课程?见夏的心沉了下去。人家已经提前起跑,基础又比她好,自己怎么比得上?要知道这个夏天她可是彻彻底底放松了两个月,四处给别人家的孩子“传授学习经验”,被亲戚朋友捧上了天,光顾着得意,根本没有为竞争激烈的高中生活做什么准备。“林杨这人还挺好的,很和气。我就是烦他们师大附中的人,每个都不知道神气什么,拽得二五八万的。”陈见夏正暗自焦虑,终于注意到于丝丝斜眼瞄她。她已经好久没有接于丝丝的话了。“所以,最后考了全市第一的是谁?”于丝丝语气昂扬,“就是刚才背你过来的咱们班长啊,楚天阔,我们八中的。”见夏笑了,“这么厉害呀!真好。”于丝丝那一刻的表情,和她所不屑的师大附中众人一样,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于丝丝就像一个装满了学籍档案的活动文件夹,窗外站军姿的风云人物没有她不认识的:有人是奥赛金牌,有人是中考作文满分,有人是全国希望英语大赛一等奖……她看见谁说谁,想到哪儿讲到哪儿,见夏明白她只是在借机炫耀,但还是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里。听到最后实在吃不消也记不住了,见夏忍不住抬起头打断,“于丝丝你也很出色啊,不比他们差的。”于丝丝夸张地大叫:“什么啊,我能考进咱们一班纯属幸运,和这些牛人哪是一个级别的?估计摸底考试考个倒数,我就要跟咱们班彻底say goodbye了。”“摸底考试?”“你不知道吗?军训结束了就考。”于丝丝笑。“啊?!”见夏叫出声,“我没准备,考不好的话……”“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考不好就要被踢出尖子班啦,不过你有什么好准备的啊,你从外地被振华花重金挖过来,肯定特别厉害,该担心的不是你,是我!”于丝丝的安慰连一丢丢真诚的味道都没有,见夏心中仅剩的一点点考上振华的喜悦和骄傲也在这一刻被阳光曝晒干净。“我得回去军训了,”于丝丝说够了就起身,“可不能再偷懒了。”偷懒二字让见夏脸颊发热,她急急地表态:“我跟你一起出去,我也休息够了。”“得了吧你,桌子上的妙芙还有巧克力牛奶都是大班长给你买的,赶紧吃,否则站不了五分钟又得晕倒。有机会还不好好歇着,军训上瘾啊你?”于丝丝把桌上的零食推到她面前,快步走出了门。见夏自讨没趣,呆坐了一会儿,伸手撕开蛋糕的包装袋。她的确饿了。她昨晚第一次独自睡在宿舍里,太兴奋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天快亮了才迷糊一阵,自然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就站了一上午军姿;本以为午饭能多吃点,偏偏到了食堂才想起来,外地生的饭卡被收上去集体办理餐饮补助了。茫茫人海全是陌生人,陈见夏不好意思朝陌生人借卡,只好饿着。于是顺理成章地晕倒了。门当啷一声被推开。见夏抬起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血流满面的男生。她吓得倒抽一口气,妙芙的碎渣吸进气管里,呛得她咳嗽不止,泪眼婆娑,肺都快呕出来了;男生已经走到她面前,迅速拿起桌上的巧克力牛奶,拆开吸管外面的塑料包装,插进纸盒里递到她手中。她连忙喝了好几口,终于慢慢平息了剧烈的咳嗽。“你没事吧?”被一个血淋淋的人关心,见夏有点哭笑不得,“我没事。谢谢你。”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捏着蛋糕边。她不好意思地把妙芙塞回到袋子里,对那个男生说:“校医帮我看完之后就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男生没说话,那一脸的血让见夏没有办法辨认他的表情。见夏没来由地紧张。她想起暑假时弟弟一直在看一部偶像剧,她偶尔也瞄两眼,刚好看到女主角给篮球队的男主角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连消毒都不做,直接就把绷带往上缠,她还嗤笑了好一阵,偶像剧就是偶像剧。这样想着,她鬼使神差开口问:“用我帮你包吗?”“行啊。”对方的回答,干脆得不像话。第三章不依不饶见夏张大了嘴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然而她既没有酒精纱布也没有经验技术。两个人面面相觑很长时间,男孩扑哧笑出声来,没有继续为难她,自己走到水池边,满不在乎地就着水龙头冲洗脑袋,脸上干涸的血迹很快冲得干干净净。看来伤口不大,早就止血了。他低着头控水,大声喊:“同学,有纸吗?”见夏连忙跑到桌边抓起那包心相印递给他,对方伸出湿漉漉的手来接,她却又急急忙忙一把抢了回来。“你干吗啊?”男生不解。见夏硬着头皮撕开包装,拎出三张纸,展平了叠成方手帕一样,重新递给他。“你手湿,打不开,我怕……”男生把脸埋在面巾纸中,长出一口气。“谢谢你。”他的声音有种昂扬的明朗气息。男生留着略长的寸头,远看毛茸茸的,发梢竟然泛着些许红色的光泽,沾到了晶晶亮的水珠,阳光一晃就更明显,像一簇跳跃的火苗。陈见夏的一包纸很快就被他用掉大半,他再次道谢,她摆摆手说:“我中午饿晕了,是我们班长给我买的饭和纸巾,是他细心,不用谢我。”“是么。”他洗干净了脸,却也没离开医务室,而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阳光下,挨着见夏右边。于是见夏的余光只敢往左边扫,脑袋都被带偏过去。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陈见夏无事可做,重新把纸托蛋糕拿出来,小口小口地吃。男孩忽然道:“你刚说你中午饿晕了?”陈见夏再次被碎屑呛个正着,眼泪鼻涕齐飞,男生一愣,第一反应是笑,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礼尚往来地也给她叠了三张纸。陈见夏好久才整理好自己狼狈的样子,闷闷地盯着窗外等他笑完。“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他笑够了,象征性地道个歉,语气并不诚恳。陈见夏无奈地转头,第一次正视对方,不小心看进一双格外亮的眼睛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