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寸土寸金,人居的屋子也与临安不同,王家是个大族,住在里头便觉得狭小。王药顺着长长的甬道,跟着老门房往里头的正屋走,青石板的砖缝里长着茸茸的草,甬道两边的墙上时不时探出一两枝花、一两枝青涩的果子,有的院落中还传出孩子的笑声,有的则是孩子读书的声音。王药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这样随常的声音,和他□□年前在临安的家里听到的一样——这,还是那个王家。
老门房絮絮叨叨跟他念着:“这几年家里不大好,江南的税收重,考上进士举人又难,阿郎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内里原本凭夫人撑着,现在夫人又这样,唉……”他大概年纪大脑子糊涂,说了一会儿就开始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四郎君死在外头了”,一会儿又说“四郎君到底是家里人,懂得孝顺”,一会儿说“夫人已经不在了”,一会儿又说“阿郎已经上了战场”……王药纵使明白他这毛病,也未免听得又烦躁又惊心动魄,最后干脆陪着笑说:“老人家,我一会儿亲自给爹爹请安呢!”
老门房闭了嘴,驼着背领着王药到了里头一间正房,开了院子门朝里张了张:“阿郎和夫人都在里头。郎君请进吧。”
这倒是难得的没有糊涂。月洞形的院门向里,可以看见正中放的一块太湖石,上面垂着薜萝藤蔓,院子四周植着竹子和芭蕉,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甚是悦耳。一个丫鬟出来倒水,正好看见王药进去,“呀”地叫了一声,回奔了几步,却又停住步子,小心地回头瞧了瞧,才审慎地问:“四……四郎君?”
王药已经有些哽咽,笑着点点头跟她问好:“梅蕊,是你吧。”他的手在胸口比划了一比划:“我离开时,你才这么高,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约就是如此。这个叫梅蕊的大丫鬟,满脸惊喜,眼眶子里一层薄泪:“是呢!郎君还记得我!”转身盆也不要了,飞奔着去里头报信,门帘子里,听见小姑娘高兴得拔高变调的尖锐声音:“真的是四郎回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屋子里喧闹阵阵,随即,一群人出来看稀罕般看他。王药既觉得温暖,又觉得羞惭,更觉得说不出的茫然恍惚,只是人几乎都认识,便一个一个打招呼:“二姑、大姐、大嫂、二嫂、三嫂……都在啊!”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又是笑又是哭,王药的姑姑和姐姐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胳膊:“快进去再说,你爹你娘都在里面!”
最里面的寝卧,一踏进去就闻到一阵浓浓的药气。王药惭愧地被一群人簇拥着,低头进去,眼睛的余光一扫,便看见床头坐着的那个便是他的父亲王泳。王泳果然如三哥所说的已经一头白发,两鬓尤其苍苍,在家只用软巾包头,穿着家常的靛青色道袍。母亲则躺在床上,努力地直着身子要看他,她声音喑哑,分辨得出在喊:“真的是阿药么?”
王药泪如泉涌,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到床头,迎着母亲急切的脸庞,哽咽着点头:“娘!我是阿药!”
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轻蔑的“哼”。王药给父亲磕了个头:“爹爹,不肖儿回来看您了。”
王泳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礼,冷淡淡说:“王相公太多礼了。老朽何德何能,岂能受相公的一拜?”
在南边晋朝,入中枢为丞相、枢密使、平章事等,才称为“相公”。王药像被掴了脸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磕了个头说:“爹爹要骂儿子,儿子只能领受。但在爹娘面前绝不敢托大。这些年没有能够在膝下孝顺,是儿子的过错,今日回来了,随爹爹怎么处罚,唯只当不起爹爹那样的称呼。”
温暖的室内,刹那间如被冰封了一般。母亲咽喉里“嘶嘶”地响,还能动的一只手颤抖着伸过来。王药的姑姑拉着王泳,低声嗔怪道:“哥哥这话也太扫阿药的脸了。不仅扫阿药的脸,你看看我嫂嫂,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夹在你们中间上下不得?我再说句没皮没脸僭越的狂话:你这也是扫我的脸,扫我们家芸娘的脸……”
王药心里突然一震。
刚刚一门心思在床上的母亲上,此刻他略略转头,才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戚芸菡。听三哥王茼说,戚芸菡仍然没有出嫁——只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婚约!
戚芸菡和八年前看起来差别不大。她是姑姑家的女儿,小时候就以美丽贤淑出名,七八岁时,里坊里提起“戚芸菡”三个字,淘气的姑娘们近乎都要挨揍——戚芸菡老早就学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早就学会目不斜视,老早就把父母之命当做圣旨一般遵从——所以谁提起她,都是竖着大拇指夸她是临安城里的第一位贤淑有德的女子,谁娶回家都是天大的福气。
此刻,她站在王药母亲的床边,缩在众人的背后,手里端着侍奉汤药的碗盏。鹅蛋般的白皙脸庞,骨骼停匀,五官娟娟,温柔的杏核眼总是低垂着,被羽丝般的长睫遮着,此刻,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哪怕她在等的人是王药,哪怕王药是她的未婚夫——也恪守着对陌生男子的一应礼节,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王药的姑母提醒道:“芸娘,这不是你四表哥么,怎么见了面反而哑巴了似的?”
戚芸菡眼珠子略微向王药的方向瞥了一瞬,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嗓子眼里低低地挤出一声:“四表哥好。”
王药不愿太忸怩,抬头对戚芸菡笑道:“芸娘今日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