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媳妇得从上侍奉公婆,从中伺候丈夫,从下照顾孩子,外带操持里里外外的家务事。而且整个过程是半点儿错不得,半星儿懒不得,半晌儿歇不得,半句儿怨不得。要不然啊,光听婆婆的刺腾,就够喝一壶的。
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熬出头呢?就是等到“奶奶”再升级到“太太”。于是,下一个轮回又开始了……
金陵十二钗,王熙凤独得骂名(秦可卿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者居多)。
“贪”、“酷”、“妒”三个字加在头上,阿凤似乎都有未可推托处。但是“揽权擅专”的帽子扣过来,着实有几分冤枉。而历来读者有不喜王熙凤者,一是为尤二姐抱屈,二来更不喜欢王熙凤独掌大权、包揽词讼、聚敛钱财、驭下严酷。古往今来,不少评论者以为正是王熙凤的上述罪状,埋下了贾府将来倒败的诱因。阶级论盛行的年头,更是把她立于人民群众的对立面,一身而兼封建统治者的种种弊端、斑斑劣迹,恨不能开□□大会,阴阳头、飞机式地游街示众。
阿凤何其罪也?“独掌大权”,这是旗人当家奶奶的本职工作。何况阿凤的背后更有邢、王二夫人主持,她的权力地位类似昭和时代的日本首相。莫说有高高在上的天皇御裁(贾母),邢、王便是那党内的大魁,随时随地就可以让内阁倒台、首相下野。“聚敛钱财”,更是当家人的本分,若贾府上下都如琏二爷一般,油锅里的钱也要捞来花销,那等不着抄家,贾府的门槛便会被债主踏破。“驭下严酷”,也是不得已的手段。莫说李纨这样的菩萨心肠,就算宁府尤氏的手段略差了些,就闹得规矩全无、沸反盈天。只“包揽词讼”一节,张金哥的结果未免是阿凤的罪孽。但贾政为雨村求官、贾赦向石呆子索扇,程度上和动机上来说,都比“压制守备家”要大胆和恶劣得多。岂阿凤一人得咎?
曹公写王熙凤,是当作一个英雄来写的。英语中“英雄”和“男主角”同为“hero”。中西同例,这英雄肯定是一部小说中的主角。宝黛爱情线以外,王熙凤以一己之力独自支撑荣国府的故事也肯定是曹公原著全本中的第二主线。
英雄一定不会是圣贤。《三国》把刘备写成了圣人,因此就没有读者打心里认同曹操“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评价。中国儒家传统,对于王熙凤这样于末世独挽狂澜而未竟的英雄,更多的是考评其道德而非能力,因此文天祥和史可法才可以名垂青史。而好弄权谋者皆无善评,擅于聚敛者更是留个千古骂名。因此,王熙凤背负的罪名,竟多数是指桑骂槐者从历代的权奸巨憝身上移植而来。
英雄者,非常人行非常之事也。《红楼梦》中虽然记载了王熙凤性格的多个侧面,嘴脸的诸般不同。但这只是曹公对于末世英雄使尽各种手段以苦苦支撑局面的全幅写照,而并非作者不齿阿凤行径的冷眼旁观。《红楼梦》写人物,秉董狐直笔,得皮里阳秋。
曹公对阿凤的态度,因此也就不难看出了。“聪明累”一支判词,“机关算尽太聪明”一句是褒扬王熙凤的才干;“生前心已碎”是肯定王熙凤为贾府大计而不辞辛劳的态度;“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尤其“枉费了”三字则慨叹贾府与王熙凤均不可避免的无常结局。三句评语,足可见曹公对阿凤之赞,对阿凤之敬,对阿凤之怜。
写到这里,耳边又响起87版那首男声的《聪明累》曲子,脑海中的画面:“脂粉堆里的英雄”蓬首赤足、芦席一卷地被拖行于雪林之中……
遂搁笔而为凤卿一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