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修自说自话打发了新蔡公主和宋国使节,拓跋焘听到这个消息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他看着谢兰修草拟的国书,上面刺眼的“以师婚非礼,许和而不许婚”十数个字,气哼哼道:“你什么意思?”
谢兰修低了头,尽量恭顺地说:“妾大意失言了,当时以为婚媾不妥,便直接和宋使这样说了。只怕此刻再追回宋使,却追不回这句话了。”拓跋焘怒道:“你这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叫朕吃个哑巴亏么?你就不怕我治你!”
谢兰修做足了心理准备,跪在拓跋焘脚下道:“妾既然犯过,陛下若责罚,不敢不承当。”她抬头看了看拓跋焘,他脸上的肌肉线条已经绷紧了,她倒反而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快意:“妾想的是简单,只觉得如今兵临城下,突然纳了亲就回去,叫人说来不是笑话陛下么?尤其南朝那些人,宣扬起来,大约就成了陛下千里至此,只为了结个姻缘。”
拓跋焘冷笑道:“说得好无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能骗骗小孩子,我不要听。这位姓刘的公主怎么了?你不要她做阿析的女人?”
谢兰修片刻都没有停顿,立刻道:“长得太美,乃是红颜祸水;年齿太幼,亦伤太子身子与阴德。”
“呵呵!”拓跋焘颇觉好笑,跨上一大步,捏住谢兰修的下巴,用力之大,使她疼得几乎落泪。拓跋焘稍稍松劲,又问道:“巧言令色鲜矣仁。不过你说的话真正好玩得很!再说说,于你,又是为什么?”
谢兰修这次半天没有说出话,她被钳制着,只能被迫直视拓跋焘的目光,那精锐的光芒宛如利剑,直接往人的心坎里插。拓跋焘又逼问了几声,她才说:“这位公主,其实是我阿姊的女儿……”
拓跋焘手不觉又松了劲,可是旋即恼怒,又继续紧紧掐着:“那又如何?亲上加亲,不是好事么?”
谢兰修张着嘴,终究没把话说出来。拓跋焘却不消她说也明白了,这次是真正的勃然大怒,狰狞笑道:“如此,在你心里,嫁给我、或嫁给我儿子,都是难以忍受的苦刑?!你怕你这个外甥女嫁过来受罪?!”
他大约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鄙视过。
谢兰修瞥眼瞧见他另一只手已然气到颤抖,似乎随时都会一巴掌抽上来。她已经无力控制局面,朦朦胧胧只想着姐姐教给英媚的那首歌,纵使曲调单调也能使人动情。她们姐妹小时候读书,羡慕苏蕙之类的才女,经常在诗词歌赋中玩一些文字游戏。之前被崔浩发现了藏头的端倪,这次,在兰仪作的诗歌中,藏着“企望怜惜吾女”的字样。她为了自己的阿姊——那个血脉相连,却相见无期的亲人——什么都愿意做!
拓跋焘骤然间转身,把一旁矮几上的器皿全部拂下了地,一脚跟把案几踢到墙边摔成几爿。金银器落地的闷响,细瓷碎裂的脆音,漆器空旷的弹跳声,在屋内交汇出一曲变调的合奏。拓跋焘指着谢兰修的鼻子恨恨道:“你好得很!既然你拒绝了刘义隆的求姻,那么,两国的和解停战也就不必谈了!”
谢兰修看着他怒冲冲拂袖而去,心里一松,又一紧。她做得是对是错,自己也无法判断,可是论情论势,她只有这一个选择——无论哪个抉择都会有不可弥补的后悔,可是,让她自私一回吧!哪怕之前刘义隆的苦心孤诣,她自己的枕边风吹,这些努力一瞬间都化作了乌有。
行宫之外死一般的寂静。谢兰修望着窗外投进来的光影,一个个斑纹恰是窗户上卍字纹样,连绵在地上,让人觉得看不到边际的恍惚。她过了好久才听见自己枯涩喑哑的声音在问外头的黄门:“陛下此刻在做什么?”
外面人小心地低声答道:“陛下在射箭呢。”
“哦。”谢兰修向阿萝要了外头衣裳,到门口说,“我去瞧瞧陛下,顺便问一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那黄门犹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贵人娘娘还是不要去了吧!”“怎么?陛下禁我的足?”
“不是。”声音更加犹豫,“陛下是拿……拿宋国的俘虏在练习射箭……”
谢兰修全身血流倒涌,怔怔地后退了好几步。拓跋焘脾气坏,逢到不高兴的事必然要想法子发泄,两国交战的前期,他屠城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但自从过了淮河,离平城越远,他的落寞也越深。彭城之战轻飘飘就过去了,过后听说前来军营的人里有武陵王刘骏,拓跋焘还大肆赞颂了一番这位刘宋皇子的勇气,玩笑说择婿当择刘骏那样的才配得起他的女儿。王师至瓜步的这段路上,劫掠当然不免,但屠杀少了很多。如今和议在即,却给自己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