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终于坦然地对完颜绰笑:“太后譬解得极是!人生不满百,而有千岁忧,彼岸之花之所以诱人,只因为可望而不可即。心里放开,此岸彼岸,其实是一样的。”
完颜绰掩口笑道:“对不住,您说得太深奥,我听不懂呢!”
王药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双眸相对,彼此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心意,只觉得他们除了肉体,灵魂其实也因之更近了一步,曾经是同仇敌忾,现在更是琴瑟知音。
唯有小皇帝萧邑沣,此刻已经是一副要睡的模样,在完颜绰这样的严母面前不敢哭闹,一个劲儿地揉眼睛、打哈欠,屁股是怎么都坐不住。完颜绰道:“你下去吧,肉馒首一样,压得我腿都麻了。”
皇帝大约也倦,左右瞥瞥没瞧见自己保母,倒也没哭,对着王药拍拍小手,又张开胳膊:“抱抱!”
小人儿懵懂可爱的模样,王药今日既然已经超脱了,居然也不顾忌君臣大防,蹲身在萧邑沣面前,见小娃儿懒懒地靠过来,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他搂住了。他对完颜绰笑道:“我是个野草般性子的人,偏生在你嘴里居然端方得不像。大约就是诗里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等着春风吹起的时候,这心里的荒原就要蓬勃_起来了。”
小皇帝听得这儿歌一般平仄节奏轻快的诗句,竟然跟着念:“春风——吹又生……”
王药挑眉道:“陛下真聪明呢!”
完颜绰捶着腿笑道:“那就你来教他读书好了。他要当个好君主啊,体魄要野蛮,跟着出去捺钵巡行,不能怕吃苦;头脑还是要有东西,汉人那一套治国之策里有不少好的,不然□□皇帝也不拿来用。你也是个读书读得多的,教导皇帝也不埋没了你。”
王药毫不推辞:“君子有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其三也。”说完这句,他豪气顿生,看了看怀里这个君临天下的懵懂小男孩,有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摸了摸小皇帝的顶心,前段时间的别扭心态突然烟消云散似的,全然不见了。
完颜绰笑问道:“咦,说是三乐,我怎么只听到一处?”
王药念道:“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他刻意漏掉了一句:《孟子》中还讲“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对古圣人而言,家庭安乐,心怀坦荡,传道受业都是快乐,唯有权力、名位并不在其中——可是这会儿,他和完颜绰都是意气风发,想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这句话未免太不应景了。
完颜绰笑道:“文绉绉的,实在酸掉了我的牙!什么时候,你们汉人这种言语上拐弯抹角的毛病能改掉就好了。这次我就治了一个,也算是出一口恶气。”
“治?谁呢?”
完颜绰冷笑道:“你大约认识的。南院一个小小的记室,名叫郑由的。正好那日与一个汉人商贾往来,吃了喝了嫖了,还揣了那么大块狗头金在怀里。我就借这个由头,叫人把他拿到省下刑部,剥光了衣裤臭揍了一顿,叫南院四品以下的文臣都观刑。让他装斯文,斯文扫地了吧?”
王药奇道:“他做什么了?”
完颜绰笑道:“喝醉了和他的狐朋狗友做了几首歪诗,讲什么‘春日佳景烟花盛,仪注恭逢太后婚’——这是他说得的?!既然他觉得自己有脸,我就把他的脸撕捋干净,反正竹杖荆条,也常见得很。”
王药一病,本就是由此人而起,只不过他不愿意想这件事,所以也不曾想着报复,也不曾想着营救,只淡淡道:“你也够刻毒的。搬口弄舌,还加刑辱?我们晋国的文臣,可杀而不可辱——就是这可杀,自开国而来,也一个杀的都没有呢!”
完颜绰挑了挑眉:“哟,这时候了,你还觉得‘你们’晋国什么都好?”
王药愣了愣,呆张着口竟然没有说出话来,好一会儿垂下眸子,看了看竟然已经伏在他肩头睡着的小皇帝:“陛下睡了。”
完颜绰没有再咄咄逼人,等王药小心把小皇帝抱起来,准备告退的时候才说:“却疾,你心里过不了那个坎儿?”
王药回首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把心里的硬壳儿剥下来。我心里都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转眼,就到了皇帝太后一齐出巡的捺钵大典。钦天司算好日子,恰恰风和景明,早春的上京空气寒冽,但草色已经能够看出了一些,枝头鼓起的芽苞,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出美丽的银灰色。上京郊外,祭祀的歌声嘹亮,堆起的高高柴垛被一桶一桶浇上火油,表示皇帝受于天命、代天行事的柴燎大典也在此刻进行。
契丹人是草原民族,靠天吃饭的时日久远,特别相信天道和命运,皇帝柴燎成功与否,足以象征他是否得到上苍的承认,异常重要。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帝,捧着夷离堇奉给他的包金火把,只觉得沉甸甸地拿不动。他已经知道今日要紧,扁了嘴想哭没敢。两边几个命格极好而被挑出来侍奉柴燎大典的林牙,又想帮,又不敢帮,急得没法一般。
完颜绰心里那个急。正打算自己出面时,小皇帝回头四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眼尖看见了人群中的王药,顿时眼尖一亮,对王药喊:“爱卿来帮帮朕!”
王药一愣,大家也一愣。小皇帝每次叫王药,都是在完颜绰的引导下喊“爱卿”,所以此刻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跺着小脚丫喊:“就是红衣衣的‘爱卿’!”
穿绯色朝服是南面官制,契丹族崇奉深紫色,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王药,王药有些尴尬,然而太后又火上浇油:“王卿,陛下信赖,请你援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