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风声如此响,昭灵不认为自己能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那只是错觉罢了。“嗵嗵嗵嗵!”那是昭灵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腔蹦出!男子的脸完全露出,并且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眼眸正直勾勾看视昭灵,这一眼,使昭灵站立不稳,身子摇晃着向后跌退一步。男子抬起头前,就已经放弃点烟,把打火机揣入裤兜,他的神态显得慵懒,随意。当男子抬起头来,看见昭灵的瞬间,他的身影明显一怔,双眼瞪圆,嘴角叼的那支烟随之掉落在地,落入草丛中。四目相识,只是一眼,天地间宛如过了千年。“啪”一声,很响亮,男子因为过于激动,捏扁自己手中的烟盒,他如此惊愕,双脚如同被死死钉在地面,整个人一动不动。昭灵的震惊不亚于对方,心脏还在狂跳,心律不齐使他心悸,想找个地方坐下,可四周都是野草丛。深深吸上一口气,昭灵竭尽所能的保持冷静,他懵懵看着对方,泪水不知不觉流下。他们脚边是在风中摇摆的铜草花,他们相距不过是几步之遥,自从他们分离,到今日面对面站着,已经过去两千年了。越潜。多不可思议,当越潜抬起头来,昭灵立即将他认出,即便对方剪着短发,身穿现代衣服。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昭灵脑中。日思夜想,从未遗忘。“汪汪……”一阵狗吠声响起,一条大黑狗从草丛里探出一颗脑袋,朝昭灵凶悍吠叫。越潜终于有了反应,虽然那模样像似在梦游般,他蹲下身,拍了拍狗头,喃喃道:“别叫,不是生人。”他的音色没有改变,声音如此熟悉,昭灵的眼眶湿润。大黑狗立即安静,非常听话。秋风吹干昭灵眼角未流淌出的泪水,如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涌上心头,使昭灵感到些许疲惫,他想冷静下来,只是不易做到。越潜的视线从大黑狗身上挪开,挪到昭灵身上,他在打量,一寸寸的打量,似乎还没从极度的惊愕中恢复神智。即便有着传奇的一生,越潜却从未曾如此惊喜过,他宽实的臂膀止不住的战栗,似乎在刚刚清醒,分辨出真实与虚幻,那声音温柔到令人感伤:“公子……还认得我吗?”他说的是古代的融语。眼中饱含情感,眼中布满血丝。有一人,令越潜魂牵梦萦。越潜走完上一世,用大半辈子思念昭灵;越潜开启这一世,在寻寻觅觅中度过。昭灵嚅嗫:“认得。”说的是现代人的语言。当昭灵开口时,越潜如痴似醉般看着昭灵,那副神情,足以用痴迷形容。风声在耳畔呜咽,齐膝的野草丛沙沙响,昭灵站在原地,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心中翻江倒海。越潜缓缓向昭灵靠近,他每走一路,都显得十分慎重,像似在惧怕什么,也许是在惧怕前方的人只是自己的幻觉。无从得知,在上一世,他是否曾陷入过类似的幻觉,所以如此小心翼翼。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而缩短这一段距离只需要七八步,越潜停停走走,当他站在昭灵跟前时,他闻到属于对方的气息。痴痴看着昭灵的脸,越潜的手抬起又放下,他无疑想将对方揽入怀,但没这么做。越潜抑制住内心激烈的情感,他胸膛起伏,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两人面对面站着,近在咫尺。他们曾经是敌人,互相厮杀,他们曾经是恋人,相互倾心。昭灵伸出手臂,抱住越潜,还记得上一世两人分离时的情景,在南夷水的水滨,昭灵化作凤鸟,决然离去。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昭灵用力将对方拥抱,若是上一世有选择,绝不会让两人生死永隔。越潜激动地将昭灵搂进怀里,力气大得惊人,勒得昭灵险些喘不过气,他像唤过无数遍那样唤着:“阿灵。”低沉的嗓音,微微颤动的尾音。“阿灵。”越潜紧紧揽住昭灵的背,双臂牢牢环绕,像似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躯里。两人的体温传递予对方,在这深秋里,是个十分温暖的拥抱。这回昭灵不像上次那样,拒绝道:这不是你能唤的。摸着越潜搁在自己肩上的大脑袋,他的短发又粗又扎手,昭灵轻轻应道:“嗯。”铜草花丛中,是两个跪地拥抱的人,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他们的身影被茂盛的花草遮挡。过了许久,昭灵与越潜分开,一同坐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人有太多事,太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谈起。大黑狗不甘寂寞,在两人之间来回走动,昭灵撸下狗头,这只看似凶恶的大狗便对他摇尾巴。昭灵问:“你养的狗?”越潜回:“驻地的狗,我们年初过来试探遗址时,它还是条小狗,队员常喂食它,它便留下。”两人都用现代的语言交流。越潜说话时,目光仍在昭灵身上,没有遮掩自己的迷恋,他的情感不必再压抑。他们不再是融国公子和云越王之子,融国也好,云越国也罢,早已经灭亡,融人和越人在一千多年前就汇为一体,到现代根本无法区分。昭灵往越潜的身后望去,那里是考古工地,而且此时有队员正在向他和越潜的位置探看。就在越潜身后,是一片扬尘的考古工地,地面平整,被切割成一块块四方的区域(考古探方),整体看起来,像极了一块放大的华夫饼。侧过头时的神态优雅,神情淡然从容,仍能联想到昭灵古时的模样,越潜观察入微。一直被对方打量,那眼神还很热烈,昭灵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们在发掘什么?”越潜回道:“年初,考古队到紫铜山寻找古代冶炼遗存,在村民唤作石磨山的山岭上找到一处矿工墓地,年代至今两千年。”回答得仔细且专业。从话语中能感觉到,越潜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好几年。摘下一枝铜草花,放在手中把玩,昭灵问道:“我能进去参观吗?”两千年前的矿工墓地,两千年前,正是他和越潜生活过的那个时空。历史已远去,但总还会留下些许东西,告知后人曾经发生过的事。越潜起身,说道:“可以。”他伸手拉了昭灵一把,昭灵应势站起。今日,他与越潜在这里重逢,他们身后是考古队正在发掘的古代矿工墓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并肩朝考古工地走去,都不再交谈,日后他们有的是交流的大把时间。队员们见到领队带来一名陌生的男子,而且似乎关系很亲密,还以为是领队的好友。来到考古工地旁,越潜对昭灵道:“外来参观者,需要做一个登记,请出示身份证。”需要登记也正常,毕竟不是处能随便进入的地方。昭灵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递交给越潜,越潜接住,迫不及待看身份证上的信息,第一眼便看到熟悉的名字。越潜的指腹在“昭灵”二字上摩挲许久,终于,他停下小动作,把身份证转交给负责登记的人员。“越队!有工人将土倾倒在茶农田边,茶农不让倒,正过来找说法!”有一名队员急冲冲跑来,告知越潜这个情况。果然,工地附近传来争执声,听声,争执的两人都说当地方言。考古工地的工人在当地雇佣,都是大妈大爷,年轻人都在外打工了。越潜离开前叮嘱昭灵:“阿灵,不能碰触文物,不可以拍照。”昭灵回道:“知道,你去忙吧。”工人与茶田主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响,越潜前去调解,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昭灵眼前。“越队来了!大家都冷静一下。”有队员在劝架。登记好身份后,昭灵在考古工地行走,他规规矩矩站在探方之外参观,不影响工作中的人。走走看看,昭灵见到一座墓地被揭露,露出一具正在清理的骨骸,听见两名队员在低声交谈。一名队员说:“这人可能是融人,你看他的葬式,是仰身直肢葬。”另一名队员道:“这是第几个了,这样算来矿工中有越人也有不少融人啊。墓里连只随葬的陶罐都没有,真是凄惨。”两名队员只能猜测当年社会下层的生活有多艰辛,昭灵却是亲眼见过紫铜山矿场的采矿情景。埋葬在这片墓地里的人,生前默默承受苦难,死后,经由考古工作者的发掘,道出无声的控诉。越潜在这里进行发掘工作,每日都与骸骨打交道,亲手发掘出自己族人的骸骨,掘出被掩埋的过往,他是何种心情呢。昭灵走到工地外面,坐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上,面朝着铜草花的花海,他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饮料,拧开瓶盖,仰头喝下。秋日的景象难免荒凉,许多位于山坡的田地长满杂草,像似遭到废弃,其实都是有主之地。坐在这空旷的地儿,身后是沙尘飞扬的考古工地,工地上是忙碌的考古队员与民工,偶尔还能听见有人喊道:越队。昭灵喝完饮料,将空的饮料瓶放回背包,不能在山上制造垃圾。刚想起身,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昭灵没有回过头,凭感觉也知道来者是谁。越潜陪伴在昭灵身旁,两人一同看向山中的景致,快到黄昏了,一抹霞光在远山的山脊崭露。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昭灵肩上,两人一个坐,一个站,挨得很近队员们已经收工了,有些队员不急于离开,朝他们领队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一名队员问:“老秦,那人你认识吗?”队员老秦道:“我不认识。奇怪,以前从不见越队的家人朋友来工作的场所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