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杂念摈除,越潜抹去昭灵的身影,专心致志去思考明日的事,明日便是初八。午后,昭灵乘坐的马车正驶向孟阳城,昨日走过的路,今日再次走一遍,只是反着方向。山风吹拂昭灵的脸庞,带来阵阵寒意,他面上没有情感,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唯有眉眼间带着倦意。昨夜几乎一夜未眠。马车行驶在金道上,翻越山岭,车上物品因为颠簸发出声响。南下云越,昭灵携带不少物品,其中便有弓箭,此时一张彤弓就搁放在他大腿上,握在他手中。云越虽然贼寇四起,但金道沿途有士兵看守的哨所,马车后头还跟着护卫队,那需要昭灵动手,握弓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孟阳城下,越潜像往常那样给冶铁作坊输送物品,今日运输的是陶土。在溪边取陶土,装入大竹篓,背负又湿又沉的陶土,沿着湿滑的溪岸行走。冶炼作坊需要大量陶土,用来制作铸造用的陶范。运输陶土远比运输木炭,矿料,甚至石块更为辛苦,挖陶土的地方充满危险,道路更是泥泞难行。刑徒们背负沉重的大竹篓,吃力地迈开脚步,每迈一步,都会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日复一日高强度的劳作,饮食又不周,许多刑徒身上都有伤病,总有那么三四个人掉队,并因为掉队而挨受监工的鞭笞。惨叫声在耳边响起,褚监工的鞭子挥得更起劲,有些刑徒心惊胆战,咬牙加快步伐,有些刑徒停下脚步,回望身后挨受鞭打的同类。每一鞭都是血,每一鞭都是恨。一些年轻的刑徒听着监工的咒骂,同类的惨号,握紧拳头,眼中充满愤怒。越潜再忍不住,他抓住褚监工的挥鞭的手臂,喝道:“住手!”“怎么?你还想谋反不成!”褚监工挣脱越潜的钳制,一鞭子抽在越潜脸上,对方脸颊留下一道血痕。越潜冷语:“是又如何?”他声音未落,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号角声,紧接着,就见孟阳城的城门被打开,一支jūn_duì 从城中走出,约莫两千人。冶炼场的声响似乎都停止了,所有的人,包括刑徒,监工,都停下手中的事,齐刷刷望向溪岸。他们哪曾见过这样的事,这些官兵形色匆匆,正朝西面的山道走去,那条山道只通往一个地方——紫铜山矿场。“怎么回事?”“紫铜山出什么事了?”刑徒们窃窃私语。此时,唯有越潜清楚:风伯益动手了!风伯益在山林里养精蓄锐多时,按约定,他今日会率兵攻打融兵驻扎在紫铜山矿场的军营,并释放刑徒。紫铜山遭到攻击,刑徒造反的消息肯定已经传递至孟阳城,由此孟阳城才会派出jūn_duì 前去支援。孟阳城驻扎的官兵倾城而出,城中空虚。见到大军出动的情景,褚监工猜测紫铜山矿场肯定是出事了,他心中有些慌,没再理会越潜,而是去驱赶驻足旁观的刑徒:“起来!一群贱骨头,非得老子抽一鞭子才肯走一步!”在监工的鞭策下,刑徒继续前进,越潜走在刑徒中间,目视前方,目光就落在不远处的一栋建筑上——存放武器的仓库。冶炼作坊平日里铸造的兵器都会存放在仓库里,仓库由融兵日夜看守,人数不多,此时里里外外就二十来个人。在孟阳城当刑徒多时,越潜早摸清情况。冶炼场有多少刑徒,多少监工,有几座存放武器的仓库,位置分别在哪,又有多少士兵看守,早就了然于心。越潜跟随刑徒队伍,途径烧炭场,彭震正在等他,一双血红的眼睛因为激动而瞪得滚圆。身后,褚监工还在驱赶行动缓慢的刑徒,此时他心情特别暴躁,下手也特别狠,鞭打声再次响起,那是个病弱的刑徒,被打得不停讨饶,目光悲哀又绝望。刑徒们要么握紧拳头,默不作声;要么悲伤地扭过脸,不忍看视。身侧彭震手中握着一块未燃成炭的漆黑木头,眼露凶光。越潜默默卸下肩上装满陶土的背篓,朝正在施暴的褚监工走去,他一挨近,对方见他神色立即警觉,吼道:“你要做什么!还不归队!”褚监工鞭子甩起,立即鞭子被越潜一把抓住,紧接着发生的事则是在瞬间完成,越潜以鞭子缠绕对方的脖颈,双臂勒紧鞭子,愤怒下使足了力气。原本大吼大叫的褚监工顿时没声,随后,人直挺挺倒下,一动不动。越潜一脚踢开褚监工的尸体,抬起头扫视众人,朗声道:“我是越灵王之子越潜,我与风伯益有约,要在今日起事!风伯益已经攻陷紫铜山矿场,释放刑徒,诸君,到我们反抗的时候了!存放兵器的武库就在前方,士兵不多,仅有二十来人,请诸君随我来!”刑徒见越潜突然动手杀死褚监工,大为吃惊,再听他的话,更是惊愕,一时失去反应。震惊过后,有几名青壮卸下背上的大竹篓,向越潜靠近,紧接着,身边所有的刑徒都卸下竹篓,向越潜聚集。风伯益以往活动的区域就在孟阳城一带,孟阳城的刑徒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知道这么个人。彭震见刑徒纷纷响应,心中大喜,他不顾双脚戴着脚镣,沿溪岸跑动,大呼:“紫铜山已经被风伯益带兵攻陷了!紫铜山已经被风伯益带兵攻陷了!”他的嗓门洪亮,如洪钟般:“大家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现在孟阳城没几个兵,留下是死,造反说不定还能活,还等什么!反他娘的!”这一声“反他娘的”很快在冶炼场的各个角落响起,刑徒的愤怒早已经到极限,就差这么点星火,来将他们点燃。刑徒纷纷奋起反抗,第一件事就是杀监工,积怨已久,刑徒恨不得生啖这些恶犬的肉,下手又快又狠。杀死监工,放火焚烧冶炼工棚,刑徒在越潜和彭震的带领下,纷纷涌向存放武器仓库。溪畔有两座武库,为方便存储和运输,都建在冶炼场附近。越潜率领众人朝武库前去,他们是刑徒,手中的武器不过是木棒和石头。武库的守卒身穿甲胄,手执短剑,平日里威风凛凛,此时见到大量刑徒涌来,纷纷退缩进武库,将武库的大门紧闭。一堵木门,哪经得住愤怒的刑徒捶打,很快大门被撞开,越潜率先闯入,他手执木棒与迎面而来的一名士兵打斗。士兵很快倒下,越潜拾起短剑,执住利器,他连杀三名士兵,无人能拦。刑徒见他如此强悍,大受鼓舞,齐力将其余看守武库的士兵杀死,直闯入存放武器甲胄的储藏室。这是溪南的情况,溪北的情况也是如此,彭震率领溪北的刑徒,同样攻入了武库,抢得武器和甲胄。一名刑徒来到越潜身边,喊道:“波那,小的搜遍武库,没有找到开脚镣的钥匙。”越潜道:“找铜斧!”很快,刑徒从武库中搜出两柄铜斧,用铜斧可以劈开脚镣相连的链子。除去用铜斧劈砍,也有不少刑徒用石头砸向脚镣的链子,费力将链子砸毁。脚镣制作得十分粗糙,只要有工具,费点心思就能将它弄断。冶炼场火光冲天,刑徒造反,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孟阳城的官兵,守将屈骏亲自率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部队,杀向刑徒。此时刑徒中已经有不少人拥有武器,这些人跟随越潜,抵挡在最前面,此时能做的事唯有奋勇杀敌而已。彭震挥舞一把短剑,咆哮:“我们十倍于融兵,怕他们作甚!杀死这群狗娘养的!大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在冶炼场待了半个多月,仿佛待了一生那么漫长,遭尽多少罪,今日正是报仇之时。身为一员大将,彭震带头冲锋。屈骏见刑徒像发了疯般朝自己的部队袭来,大为惊愕,此时孟阳城空虚,以他区区五百的兵力,还真有可能不是这三千余名冶炼场刑徒的对手。被鼓动起来的刑徒,可是比鬼还可怕!心里充满仇恨,这份仇恨能促使他们一人一砖,将孟阳城的城墙给拆城废墟!一番死斗,五百名融兵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刑徒打散,屈骏见情况不妙,连忙召集士兵,退守孟阳城城门。屈骏有意诱使刑徒进入城楼弓兵的射程,在箭雨的死亡威胁下,彭震只得后退,刑徒的士气受挫。“将木盾举起,遮挡弓箭,诸君请随我来!”越潜身穿一件甲衣,头上没有头盔,手中只有一柄短剑,也没有木盾,不过其他刑徒有木盾,这就足够了。刑徒听从指挥,将木盾举起,遮挡在头顶上,他们追随越潜,冲击孟阳城城门。刑徒没去想唯有将守城的士兵驱逐,将孟阳城占据,他们才能活下来,否则会有源源不断的融国援兵前来讨伐。刑徒想做的是发泄,发泄怒火,发泄仇恨。越潜拼命厮杀,和他一样拼命的,还有身边的伙伴。他身边聚集大量的刑徒,许多刑徒和他一样,头上没有任何防护,手中也只有一把短剑。已经傍晚,林风很大,每一次风刮来,吹乱城楼上的旌旗,也使得弓兵的箭难以瞄准敌人,越潜迎风而上,率领众人攻打城门,他挥舞手中剑,奋力杀敌。孟阳城的城门紧闭,屈骏身边的融兵已经不多,他在苦苦支撑,他和他的手下也全都杀红了眼。屈骏清楚,一旦他退入孟阳城,孟阳城的城门打开,刑徒势必会如潮水般涌入城中,孟阳城将因此而沦陷。屈骏绝望地想:大概是要战死在城门下了。城楼上,观战的郑信十分紧张,他太过专注,以致没留意有两个人登上城楼,其中一人背着绿箭箙,手执一件彤弓。郑信指挥守城的弓手:“趁风小些时,务必要将那几个冲在最前头的人拿下,其中必有头目!”楼下大混战,一时难以区分谁是贼首,还有贼首到底是几个,到底是谁在率领这些刑徒。此时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是找出并杀掉头目,挫刑徒的锐气,使他们溃败。昭灵站在城垛上,沉着地拈弓搭箭,他将箭矢瞄准城脚下一个披散头发,一身血污的高大男子。别人区分不了头目,他却从这三千余名刑徒之中,认出越潜。不难辨认,越潜与十几人冲在最前方,那娴熟的打斗手法看起来很眼熟,冷酷无情杀戮的模样则十分陌生。无论如何,那样一张脸,那样一个人,昭灵绝不会认错。有时闭着眼睛,就会浮现他的身影;有时夜深人静时,会觉得他仿佛还在身边。何以至此,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一阵大风拂过,闲息之间,风小了,就是此刻!拇指套的玉韘传来震动,一枚箭直飞向城楼下战斗的越潜,昭灵瞄准的正是越潜的胸口。锋利的铁箭矢带着一缕光亮,消失在眼前,昭灵口中默念着什么,他执弓的手止不住的发颤。箭矢射向越潜,射中他的身体,位置似乎就在胸口,他猛地仰起头,往城楼望去,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一只凤鸟。昭灵仍保持着拉弓引箭的动作,他身披霞光,整个人熠熠生辉。这是他的凤鸟啊。越潜用手紧紧抓住箭杆,一口血吐出,他那神情显得如此愕然,眼睛瞪得很大,而后,他对昭灵绽出一个笑容。未曾想,我们还能相见,未曾想,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再逢面。当年,越潜在猎场与发狂的野牛生死相搏,便是站在高处的昭灵用手中的弓箭救下他性命。那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相遇,地点在苑囿的猎场。那时年少的越潜仰头,看见的便是执弓的小公子昭灵,那时昭灵的样貌,便深深烙印在越潜心中。身子缓缓向后仰,越潜胸口的剧痛使他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栽倒在地,手中仍握着剑,此时眼前唯有耀眼的霞光,再看不清昭灵的身影。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射你这一箭,阿灵心都碎了。越蛇: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