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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1 / 1)

卫槐有些心疼,念叨:“是匹好马,怎么给伤成这样?”“唉别提了,摔的,连车带马翻进沟里。”圉官一脸忧愁,他朝马厩外头——泮宫的方向努嘴,压低声:“前日泮宫学生过来练习御车,好几匹马受伤,幸好人没事,要不我这个圉官就别当了。”泮宫里的学生出身高贵,不是王族子弟就是公卿之子,这是摔坏马,要是摔坏人,圉官肯定得下狱治罪。马儿摔伤受到惊吓,十分暴躁,具有攻击性,人不便靠近,卫槐隔着木栏,将马儿的伤势仔细观察,告知圉官医治的法子。“我这方子,搁别的伤马身上准能治愈,这匹马受伤时日已久,就难说了。”卫槐不敢保证能治好。之前马医治疗效果不佳,圉官只得听从卫槐的偏方,死马当活马医。走出马厩,卫槐看眼天边偏西的太阳,想着该去泮宫接公子昭灵,往马厩一侧望去,越潜已经站在公子灵的马车旁等候。这小子不声不响,做事有条不紊。卫槐上车,并对本该跟车的越潜叫道:“坐上来,我分你两辔。”这是要驾车上路,可不是在圉场练习,驾驭的也不是练习用的马车,是公子灵的豪车。老御夫真是艺高人胆大。越潜登上马车,稳稳执住两股辔绳,他面色平静,和卫槐一同将车驱出圉场。马车缓缓前进,执辔的越潜姿势标准,动作沉稳,卫槐早看出来,越侍瞅着沉闷寡言,但脑子转得快。跑完一条不那么平坦的山道,往前便是一段平直的大道,这条大道再往前就是泮宫,越潜将手中的辔绳交还卫槐。他得下来跟车行,不便再坐在御夫的位置。趁着交接时,车速被放缓,越潜翻身下车,身姿矫健似豹,卫槐咋舌称奇。夏日里,马车车厢不像冬日有挡风的屏障,它四周敞开,方便通风。今日泮宫门外停放的马车比往日都多,而且其中一辆马车极为华贵,从规格看,乘坐的人不是普通的公子,身份更为尊贵。果然,当昭灵顶着晚霞从泮宫出来,他身边是一位盛装的年轻男子,正是太子。昭灵与太子相辞,走向自己的马车,太子的目光跟随,站在马车旁的卫槐立即躬身,将头低下,见太子如同太阳,不敢直视。越潜还没来得及低头,察觉到太子扫视而来的目光,那目光似刀,又快又利,已经避无可避,越潜干脆端起脸,目光无畏,平视对方。太子的眼神冷厉,不怒而威,他也许认出越潜,也许没认出,只是不满下人的无礼?四目相视时,越潜确信太子认得他。融国太子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而且有极佳的记性,让人避无可避。太子今日亲临泮宫,泮宫的学官受宠若惊,此时他周边围绕着数名学官、学生,他从越潜身上收回目光,侧头与身侧一名近侍低语,不知道是在吩咐什么。昭灵敏锐捕抓到兄长的神情、动作,他的猜测和越潜一致:兄长多半是将人认出来了。昭灵坐上马车,神情自若,一点也不慌乱。卫槐驱车离开泮宫,越潜跟随在车旁,他目视前方道路,心里比较平静。被太子辨认出身份,他没有一丝惶恐,一丝不安。淡定从容,是因为无所惧,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处死。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几次遭遇到死亡威胁,心态比常人豁达。昭灵的手搭在大腿上,手掌握起又松开,他在思考应对。他有自己的盘算,并且能把握一些事情,身份赋予特权,需要时,他会好好利用。睨眼窗外的越潜,见他神色如常,很少能见到他流露出情绪。昭灵知道这人血是温的,心是否是冷的,无从得知。昭灵摒去杂念,问车边的人:“今日学得怎样?”越潜回过头来,回道:“今日在圉场与御夫分辔御车,略有些心得。”他话少,但说话时,有一份坦率,直言不拐弯。昭灵对前头驾车的御夫说道:“卫槐,等他学会两驾车,还要教他四驾车。”卫槐心里暗暗吃惊,仍回道:“是,公子。”两匹马拉的两驾车便捷,适合运载物品,昭灵的近侍郑鸣平日就驾御这样的车。懂得驾驭马车,就能够在一日之间进城出城,往返别第,方便公子灵差遣。懂得驾驭四驾车,那就能当公子灵的御夫了。再怪异的要求,卫槐也会遵从,身为下人只能遵从主人命令。马车抵达别馆,车身稳稳停下,车身上的鸾铃发出轻盈有序的声音,卫槐的御车技术相当高超。越潜候在车后门,打开可以开闭的门板,扶住昭灵的手臂,搀他下车。不知从何时起,原本随机分配给随从做的事情,而今都包揽给越潜。在昭灵的一众仆从眼中,越侍正得宠,如日中天。昭灵走在前,越潜跟在侧,他手中拿着笔墨竹简等物品,跟随进入主院。越潜把这些东西搁放在书案上,他走出书房,返回侧屋时,见到大浴间的门敞开,数名侍女鱼贯而入,拿着洗浴用品,正在为公子灵沐浴做准备。公子灵唯有洗澡时,不会使唤越潜,也不会要他伺候,都是侍女服侍。越潜回到侧屋,翻开衣笥,拿上衣物,打算去侧屋后头的一个小浴间洗澡。天气炎热,在圉场奔波大半天,手脸头发不只沾染灰尘,身上也有股汗臭味。站在浴间里头,脱光衣物,把一瓢瓢清水浇在身上,用力搓洗,越潜脑中什么也不想。不在乎太子认出他后会做什么,公子灵又会怎么做,他人身受他人支配,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早已经习惯不想,不思。他极少会忆起幼年被俘时遭遇的事情,有时,也不去想在苑囿时的生活。离开苑囿已经有数个月,他整体面貌变化极大,如今高大而强健,不见少年时的青涩,就像脱胎换骨一般。提起水桶,清水从头浇落,冲去身上残留的皂角,清洗得一干二净,一尘不染。水液沿着眉宇,鼻梁流下,他脸轮廓线英隽,敛眉闭目时予人静穆感。单手抹去脸上的水渍,越潜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瞳黑而亮。拿来干净的衣服,一件件穿上,穿衣时,越潜突然想到同样在洗澡的公子灵。公子灵的浴间十分宽敞,布置讲究,有冷水和温水的管道,有个大池子。他有不少侍女,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女服侍他洗澡时,会解下长发,只着轻薄的衣裳,她们有着曼妙身材,柔情似水。周身水汽腾升,不着片缕的身形忽隐忽现,一双眸子朦胧而迷离,那不是女子的眼睛,是公子灵的眼睛。“啪!”一声,越潜用手撞击浴间的木门,掐断令自己不适的联想。一名女婢待在浴间外头,听见击打的声响,惶恐不安,怯怯问:“要添水吗?”她约莫十五六岁,鹅蛋脸,眼角有颗泪痣。木门内传出越潜低沉的声音:“不用。”侧屋住着昭灵的侍从,家宰给侍从安排了女婢,这名女婢平日里就负责侧屋的杂务。浴间的木门打开,越潜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上穿着宽广的衣袍,腰间没有系腰带,他的长发凌乱披散,头发又硬又黑,使他此时的模样粗犷。越潜从女婢身边走过,他似乎是受某种情绪影响,行走的步伐很大,带着骇人气势。女婢惴惴不安,双颊因紧张而红润,因害怕而低眸,不敢直视对方。越潜没有察觉自己吓着女婢,他面上神情阴晴不定,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女婢默默进入浴间,将里头的脏衣物装在木盆里,并清洗浴间。窗外月如弯刀,昭灵坐在书案前阅读,越潜跽坐,陪伴左右。灯架上的数盏灯将屋中这个角落照得十分明亮,越潜能看见昭灵衣服上繁复的纹饰,昭灵抬眼能看见越潜的鬓发。四周寂静,两人不语,昭灵的心思一半在书上,一半在人身上,越潜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圆月,思绪飘远。一片云渐渐遮挡住月亮,屋中光线发生变化,越潜收回眼瞳,昭灵从书中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此时交错。昭灵从越潜眼角眉梢,那浅浅的柔和的痕迹,与及目光交错时细微的神情变化,猜测对方所思所想。他读书读得倦乏,或者无所事事时,会去观察身边的越潜,突然问:“越潜,你故乡是什么样子?”越潜大为错愕,适才,他的思绪确实去了远方。“是座水城。”越潜不打算提起故乡,只有一句简单回复。云水城,昭灵从书上读到过,也听说过,那是一座与众不同的繁华都城。它有八道城门,其中四道是水门,城内还有六座码头,车船在城中穿梭,人声鼎沸,居民如云。云越人极其擅长水战,攻陷云越都城本是件难上加难的事,为攻克云水城,融国倾尽举国的兵力,与云越人进行激烈的战斗,令尹之子甚至死于这场战争。终于,云水城被融军攻陷,当时发生的事情,融国的史书有详细记述,史官总是秉笔直书。大火在云水城的宫殿区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护城河上漂浮着无数士兵的尸体,血液染红河水,使河水发黑发臭数月……把案上的帛书轻轻卷起,昭灵轻轻问:“你被俘的时候几岁?”还从未问过他年纪。越潜站起身,身高腿长,远超过灯架高度,灯火照不到脸,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面貌模糊。“十岁。”声音不大,没有情绪。两人以前做交谈,昭灵会避开提这些事,今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及。越潜明显不想谈,昭灵却想要知道,又问:“你被俘后,又是如何抵达苑囿?”“有时乘船,有时翻山越岭,行程二十余日。舱室狭窄闷热,山道难行,日夜兼程,仅有三分二的俘虏活着抵达苑囿。”像在讲述别人的经历那般,越潜话语里没有情感。“公子还想知道些什么?”越潜起身,走到昭灵身前,他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长,黑影罩住昭灵,一双适才看不清的眸子,此时黑似深渊。主院有两名护卫,只要昭灵喊一声,他们立即进来。即便没有护卫,昭灵也不怕越潜,他抬起手,手指触碰越潜逐渐靠近的脸庞。柔软而温暖的指腹,轻触脸颊,越潜的身形一滞,他缓缓地拉开距离,在昭灵手臂之外。昭灵垂眸,看着案上的一盏灯,淡淡道:“你下去吧。”余光见得跟前的人转身,朝门口走去,直至消失不见。侍女熄灭灯火,昭灵卧床闭目,他似乎回到幼年,飞越南山,沿着浍水北岸,寻找到那栋熟悉的小草屋。他落在草屋的窗上,欢喜地探出颗鸟头,探访越潜。那时越潜还是个瘦而脏的男孩,衣衫褴褛,像个小野人。他住在破破烂烂的草屋里,说着昭灵听不懂,难以捉摸的语言。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放心,不虐啾。——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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