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万支腾出手牵她说:“去看旋转木马吧。”放寒假的时候,满大街都是小朋友,更何况这种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地方,因此上去的都是些小萝卜头,或者抱着身量不高的孩子的父母们。大概是和妈妈一起,虞得得对这个不是很抗拒,表情虽然还是很紧张,但愣是忍住没哭。虞万支按着快门给mǔ_zǐ 俩留下算是快乐的记忆,等木马三圈转完后说:“这张照片洗出来,得得的表情会很可爱。”因为这句评价,闻欣很是期待,特意把刚拆没多久的胶卷用光,打算赶在儿子的周岁宴之前做个相册。可惜她拿到手,哪张都不错,唯有虞万支特意提过的这张,虞得得的脸色堪称扭曲,一种想逃离又被禁锢的为难。闻欣嘴角抽抽道:“你觉得这样可爱吗?”虞万支反复端详,确认地点点头说:“很可爱啊。”得,王婆卖瓜,闻欣笑得一脸慈祥说:“还是四个月这张最好。”夫妻俩正在整理照片,大概离想记下来的那刻不久,一切都是历历在目。虞万支凑过去看说:“圆头圆脸的,是不是刚会坐那会?”说是坐,手还得撑着地板,不然早就整个人往后仰,不像现在端端正正的。闻欣的目光在地上的孩子和照片之间移动,一时不敢置信道:“我居然能把他生出来。”生命着实神奇,人体虽然早早赋予她这项本领,却从未深思过。虞万支觉得这语气好像有哪里好笑,捏捏她的脸颊说:“辛苦你了。”说来奇怪,他们俩都觉得彼此在生儿育女的付出上更多,能相互体谅的夫妻或许才能走到最后。闻欣手指划过他粗糙的掌心说:“现在还年轻嘛。”年轻吗?虞万支掐指一算,自己离三十岁居然没多久。他十几岁的时候还以为到这会已经半只脚进棺材,没想过仍旧会生机勃勃。好像迈过整数的坎,人生的意味会不一样。虞万支道:“明年过个大生日吧。”按老家的习俗,三十、五十和八十这三个岁数的生日最重要,闻欣早也琢磨着这件事,说:“到时候得得就会说‘生日快乐’了。”不过眼前要紧的还是虞得得的生日。又一年的正月初三,是个好日子,饭店里办喜事的人不少,仔细一看挂着“周岁宴”横幅的包厢只有一个,让来参加的客人们方便不少。吴鑫华一家三口从城里出发,出门得比别人早,自然也是最快到。闻欣还在挂彩带,看到人从椅子上下来说:“来啦,先坐一会。”赵秋燕手里还牵着儿子,一点都不含糊,撸起袖子说:“客气什么,一块忙吧。”又道:“俊峰,你不是一直想跟弟弟玩吗?”吴俊峰已经快三岁,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算大人,一点都不认生,对着地上的虞得得扑过去。就这猛虎出山的架势,虞万支一口气提上来,就看他硬生生刹住车,从口袋里拿出个金发碧眼的塑料小人说:“弟弟,来玩。”虞得得是在服装店长大的孩子,大概天天被不同的人逗,完全没有陌生人的概念。啊啊叫两声像是回应,两个人鸡同鸭讲,居然能玩在一起。反正以闻欣有限的判断力,是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她也不管,跟赵秋燕道:“日子太好,我这点小生意人家都不想接,只能自己来。”赵秋燕略微一打量,这地方已经是五颜六色,还有彩纸剪出来的“虞琛生日快乐”六个大字。她诧异道:“得得的名字定了?”说起这个名字,夫妻俩已经琢磨一整年,虞万□□点子文化水平翻来覆去地倒着,还是前几天刚从报纸上发现的“琛”这个字,心想跟自己一开始喜欢的“虞莘”有异曲同工之妙,又翻过字典觉得寓意不错,就给定下来。闻欣反正难题不在自己身上,念两遍觉得还挺顺口的,说:“对啊,再拖拖拉拉的就要叫无名了。”赵秋燕也没念过多少书,有些迟疑道:“是念‘深’吗?”看来大家都差不多,闻欣笑笑说:“我第一眼也以为是,其实是叫虞琛。”又道:“兴许大家都会问。”她猜得没错,多数客人都会好奇于此,只有吴静的第一反应是说:“那这上学写名字太难了。”闻欣还真没想过,挠挠脸说:“对哦,虞的笔画本来就多。”对小孩子来说肯定很迷糊,可他们好不容易定下来的,要是再换只怕脑筋都要死掉。吴静也就是下意识的反应,赶快接着说:“多练习就好,毕竟两个字还省一个呢。”闻欣又一下子被说服,道:“欣怡最近是不是在学写字。”还真是,吴静笑笑说:“对,她一直嚷嚷着自己要改叫‘吴一’。”古灵精怪的小姑娘,闻欣都能想出来她双手叉腰的样子来,道:“一眨眼她也快上小学了。”两个人又说说笑笑几句,很快就有下一位客人来,眼瞅着时间差不多,抓周仪式也正式开始。新买的草席上缝着一块红布,上面摆着钱、算盘等吉祥物,所有人各凭本事的叫着虞得得的大名。他本人倒是老神在在,很有风范地环顾四周,仰起头判断父母的位置。闻欣想着寓意好一点,几乎是在书的正前方说:“得得,过来吧。”虞得得和自己的大名暂不熟悉,丝毫不知道为什么陌生的发音在围绕着他。他在这种时候也有点怕人多,只向着最为依赖的人的方向过去。但人过去了,手啥也不碰,被妈妈又扯回原地。闻欣试图教育,比划着说:“你就像这样,抓个东西。”她抓的是空气,虞得得模仿的也是空气,但他又不是对外间不好奇的人,很快晃动着小算盘。大人们齐齐喝彩他将来能成为数学家,但他本人对此毫不在意,觉得没意思就奔着包子过去。虞万支帮他把不带馅的部分掰下来,很是欣慰道:“今天让你吃个够。”这恐怕是虞得得人生吃过最甜的东西,小崽子的眼睛蹭的亮起来,很快被豆沙馅糊一脸。身上还穿着新做的衣服呢,闻欣也顾不上什么搭配,赶紧给他上围兜说:“吃得文明一点吧你。”虞得得不管不顾,恨不得连头发都钻进包子里,看上去像是被后爸后妈关在牢里过日子的人。虞万支小声道:“真没饿着你,你这是咋回事?”闻欣刚刚也吃过一个,说:“他土包子,没怎么吃过甜呗。”顶多就是水果里那点糖份,还不够塞牙缝的。虞万支是想着也算儿子的大日子,让他吃点好的不过分,忽然不安起来说:“不会回去更不喝奶粉吧。”闻欣咬咬牙说:“那就饿他两顿好了。”也就是改革开放后的生活水平大大提升,换以前压根没有挑食的小孩,赶上家里人口多,吃东西就跟打仗差不多,哪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这种话属于说出来容易做到难,实在是个下策,尤其虞万支对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最持疑。他犹豫道:“也是大孩子了,能听劝的。”闻欣下巴一抬说:“虞得得,你听懂了吗?”虞得得突然嘎嘎笑,眼睛弯弯像月牙。这是真懂还是假懂,闻欣刮他的鼻子说:“行啦,吃你的。”又跟虞万支道:“孩子给我吧,你忙你的。”今天来的仍旧是虞万支的朋友居多,算起来他人生的半数在此度过,自然得忙着招待。闻欣也不例外,但女人和孩子总是凑一拨,一点不耽误她的事情。她抱着二十三斤的虞得得满场转,心想得亏就这么点客人,要是在老家还得了。说来也怪,老家那片虽然穷,但人人好摆排场,据说这几年越发的夸张起来,连孩子上初中都得来这么几桌。闻欣反正是人在他乡,很多礼都假装不知道,心知虞得得将来是做不了故乡的人,往来上的东西是能省则省。好在虞万支的亲戚关系也比较简单,他连亲生父母都不需要太照顾,只要逢年过节给点钱都算是仁至义尽。而嫁出去的女儿,娘家也不会多要求,因此夫妻俩的人情往来几乎都在东浦,算起来大支出都在闻欣的兄弟姐妹上。她夜里记礼金的时候还生气这个,说:“闻明真的臭不要脸,这是打算一直给我装傻是不是。”当年侄女出生,她才开始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不过二十块,可也给的是十八块八的红包。且不说这么些年物价涨多少,哪怕还个一模一样的她都不至于这么生气,猛地拍桌子说:“不找他我誓不为人。”可还是那句话,她撂狠话还不错,真要跟娘家掰扯还真做不出来,只能偏过头眼巴巴地看。虞万支正在教儿子打算盘,虽说是对牛弹琴,他自己还觉得挺有趣的,沉浸于其中,压根没注意外界,还是闻欣叫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说:“怎么了?”闻欣又重复一遍,双手合十道:“你会替我讨回公道的对不对?”虞万支不在乎脸面,他本就是心硬的人,说:“当然。”闻欣陡然期待起来,翻看着日历说:“还有一个多月。”他们口头商定好四月回老家,希望赶得及清明带孩子给长辈们上柱香。不管怎么说,虞万支是吃着养父的饭长大的,人家过继就是为香火,虽然他一生为此所困,但到这个年纪,多少能看开不少。他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也不知道那座小村子位于何方,目光突然有些涣散。闻欣只觉得有异,伸手在他眼前挥挥说:“得得困了。”虞得得小脑袋一点一点,却仍旧耽于享乐,明明眼睛都快闭上,下一秒又猛地睁开。儿子的一切都有趣,抚平虞万支幼时的阴影,然而现在的生活空隙,是闻欣填补的。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说着“先让你睡我再睡”的话,抱着虞得得哄起来。闻欣只当不知道是个动词,捂着自己的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心想还是快点把账算完。然而掩耳盗铃是没有用的,早就困倦的虞得得很快被连人带床安置在客厅,月色柔和地照映在他的床边。虞万支给儿子掖被角,这才进屋说:“算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