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弄影跟着岑青锋,穿过倾倒的大门,穿过碎石遍地的道路,穿过尘封的楼宇,穿过爬满藤蔓的回廊……最终来到了一片湖泊前。岑青锋微抬手,湖水便两相分开,露出了藏于其下的长长阶梯。阶梯的尽头是一座铜制的巨大铁门,铁门上镶嵌着两个秦弄影眼熟的、似虎又似狼的兽头。
她曾经在天炉的鼎耳上看过这种凶兽,知道这凶兽是铸造山庄的图腾。那古铜色的兽头沉默注视着她,秦弄影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源自血脉的强烈召唤。
可这是铸造山庄,这是江从音的家。难道她也是铸造山庄的后人吗?
她本能朝江从音看去。远远跟来的人群中,江从音的慌张藏都藏不住。对上秦弄影的视线,江从音紧张看向唐永化,又飞速挪开了目光。
她在心虚,甚至可以说在害怕。秦弄旧独影的心沉了下去:江从音何至于心虚害怕?!
岑青锋的声音在秦弄影身侧响起:“江从音,过来开启藏宝阁。”
江从音已经没法伪装镇定了:“仙尊,这里、这里这么多人,我不想打开山庄的藏宝阁!”
岑青锋冷冷逼视她,话不留余地:“你到底是不想打开,还是无法打开?连天炉都无力开启的你,到底是不是铸造山庄的小庄主?”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在众人耳中炸响,江从音脸色瞬间煞白,几乎是本能退后一步:“我是!我是铸造山庄的小庄主!”她的目光落在唐永化身上时,眼中燃起光芒:“唐伯伯!你快告诉他们啊!”
秦弄影再看向唐永化。这位始终脸上带笑的老好人,此时亦是面色灰败。他颓然又沉默立在那,仿佛忽然苍老了几十岁,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江从音等不到他的肯定,眼中的光芒便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唐永化在众人的注视下,闭了闭眼:“她的确不是江从音,不是江家的小庄主。她是我和一个凡人的女儿。她娘亲给她取的名,唤作唐沛春。”
江从音,不,唐沛春失态尖叫:“你胡说!我不是你女儿!”她面目扭曲:“我是江从音!我是铸造山庄的庄主!我才是天炉的主人!!”
唐永化睁眼,深深看向她,唐沛春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没了声音。唐永化垂下头,继续道:“十七年前,一次我出外历练,在上山城遇到了沛春她娘亲。她也算是合欢宗外门弟子,可惜根骨不好,迟迟无法摸到修炼门道,都没有接客的资格。夜里我听到她哭泣,说她心高气傲,却连修习合欢宗心法的资格都没有……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一夜过后我离开,再没与她联系,却不料她怀上了沛春。”
“沛春是在她娘亲死后,才找到我的。我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我也不敢让她知晓这事,只将沛春藏在凌霄宗仆役院中。但她是我仅有的孩子,我对她很愧疚。不久噬烈作乱,仙尊大张旗鼓寻找江从音,却久久没有音讯。我猜测那孩子大约是死了,左右也没人看清江从音的长相,我便生出了拿沛春顶替她的念头。这样往后沛春也能更好生活,我也能名正言顺将她养在身边……”
唐永化长长叹气:“我将沛春假扮成江从音,带去了仙尊那。仙尊起初是不相信的,可我在殷师兄身上找到了块宝石。”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黑漆漆的石头:“这宝石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里面竟然存着江家人的灵力。沛春偷偷藏着这宝石,果然成功开启了天炉,仙尊这才消了疑心。可这些年,那石头中的灵力快要用尽,沛春这才逐渐无法开启天炉……”
前因后果大白于天下,唐沛春彻底失了力气,瘫坐在地。她不再是江从音了……不再是那个人人追捧的铸造山庄小庄主了。她只是唐永化一时出轨留下的私生女,一个青楼丫鬟的女儿。纯粹的血脉,高贵的身份,被人追捧的资本……“江从音”的一切,统统都与她唐沛春无关了。
她甚至没了修道之路。她和她的娘亲一样没有天赋,如今能达到筑基期,都靠天材地宝喂养。可她再不能进仙尊的藏宝阁,又不再是江从音,往后又要去哪找天材地宝?她这辈子都只能止步于筑基了!
她从天上掉落在了泥里,再也起不来了!
唐沛春听见卓星海在怒骂,大能们在指责,还有人在嘲笑。于是那心死如灰中,又生出了刻骨憎恨。她好恨!她恨秦弄影,恨岑青锋,恨唐永化,恨她娘,甚至恨真正的江小庄主……是他们夺走了她身为人上人的资格!是他们夺走了她光鲜亮丽的生活,是他们夺走了她拥有的一切!
可岑青锋的声音响起,又将她打入了更深的地狱。男人不带感情道:“唐永化为一己私欲偷梁换柱,罪无可赦,交戒律堂封印修为,即日起囚于天溯峰五百年。江从音犯同谋之罪,罚于天溯峰自省一百年。二人所有财物,统统充入凌霄宗。”
一百年?!岑青锋竟然要将她囚禁在天溯峰一百年!而且,他还要将她的宝物都收回!他要让她在天溯峰无人问津,过一百年穷苦生活!
江从音崩溃嘶吼:“岑青锋,你不如现下就杀了我!筑基期修士不过两百年寿元,一百年后,我都要死了!”
回答她的,是唐永化重重的一个耳光!唐永化这次下手毫不留情,江从音被打得口中流出鲜血,脸迅速肿胀起来。她整个人都懵了,而唐永化眼中流出一行泪,字字沉重:“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她。早知她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当初我还不如让她留在仆役院中。”他朝着岑青锋深深鞠躬:“冒犯之处,还请仙尊见谅。”
自有人上前,将唐永化和江从音带走,押回凌霄宗。众人又是一阵嘈杂低语,可秦弄影已经没心情去关注了。她只是盯着唐永化手中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她确定,这块唐永化唤作“宝石”的东西,便是她的樵夫爹爹从山林中“捡”回来的,给她压榨菜的古怪金属。她用它打出了现下的小钳崽。
这东西……是铸造山庄的宝物?
有什么呼之欲出,可秦弄影脑中嗡嗡作响,理不清头绪。她转头看向湖底的铁门,忽然很想上前。可她的心底,又莫名畏惧着什么。仿佛打开了这扇门,她的过去便会截然不同。
岑青锋好似看穿了她的畏惧,自她身旁经过,朝那巨大铁门行去。秦弄影片刻,抬步跟上。其余人没再跟来,嘈杂声被扔在了身后。安静的湖泊底,只得她与岑青锋一前一后,缓步行走。秦弄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在长长阶梯上扣响。
沉默的路程走到一半,岑青锋终于开了口:“传闻前任铸造山庄庄主夫妇极其恩爱,可惜生了个体弱的女儿。那孩子一年到头都在生病,因此庄主夫妇不曾让她现身于人前。直到九年前,噬烈攻占铸造山庄,殷思远与修真界渡劫期大能赶去相救,才得知了这个孩子是莫邪血脉。”
心中情绪混乱,秦弄影没有答话。岑青锋便继续道:“那孩子伤得很重,一身血污,看不清容貌。大能们不敌噬烈,殷思远带着她一路逃往凌霄宗。可混乱之中,却将她弄丢了。”
岑青锋的声音沉缓:“那孩子被噬烈攻击了神识,失去了记忆。因此当年确认唐沛春的身份,的确是凭她能开启天炉。铸造山庄传承万年,不知积累了多少财富,都安置在这藏宝阁中。唐沛春由始至终都无法开启这藏宝阁。”
秦弄影几次深深呼吸,总算稳定了情绪:“师尊怀疑我才是那个女孩。”她问:“为什么?”
少女双眸澄澈,面对如此巨大的变故,那眼底有震撼、茫然与不安,却也有岑青锋熟悉的镇定与坚强。此时此刻,岑青锋可以将他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可考虑到秦弄影才堪堪金丹,还需要一个师尊对她严格教导,岑青锋到底是没有坦白:“你是莫邪血脉。莫邪血脉多出现在铸造山庄。”
秦弄影张了张嘴。她想说孟先生告诉过她,莫邪血脉虽多出现在铸造山庄,却也曾经出现在铸造山庄外,她不准便是那个特殊。可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无法出口。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种令她灵魂震颤的似曾相识,秦弄影没法欺骗自己她与这里毫无瓜葛。
她沉默垂了头,越过岑青锋继续前行。这一次,岑青锋跟在她身后。她很快在巨大铁门前站定,双手握住了兽头嘴里的古铜色门扣。
她没有问岑青锋应该如何开启这扇门,因为就在她碰触这扇大门时,身体的记忆有一瞬刺穿了迷雾。秦弄影左右转动兽头,同时输入灵力——
隔着巨大厚实的铁门,秦弄影听见了机关转动的声响,在空旷的藏宝库中回荡。那声音悠远绵长,仿佛沉睡已久的巨兽,终于缓缓苏醒。时隔数年,铸造山庄藏宝阁的大门,终于朝它真正的主人敞开了。
已经不需要言语——她为何长得不像樵夫爹爹,爹爹为何会对她的失忆不闻不问,什么样的父母能养出七岁就筑基的女儿……此刻都有了答案。她才是铸造山庄的遗孤,她才是铸造山庄的小庄主。
也是此刻,秦弄影忽然明白了,原来半年前她碰触天炉时感受到的强烈悲伤,不是天炉的悲伤,而是她仓促之下,寄存在天炉的情感。原来她曾经那般伤痛那般憎恨,她曾经拥有,也曾经失去……
秦弄影望着彻底打开的大门,忽然不敢进入。可这里有她真实的过往,有她这一世真正的父母。秦弄影抬旧独脚迈入,藏宝阁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这是个巨大的地下宫殿,穹顶上映着一幅数十米长的画,画上是一美貌女子和一英气男人。两人脸上带笑,正一左一右将脸贴在中间的小女孩身上。
竟是一幅巨大的十字绣,她的手笔。秦弄影呆呆仰头看着她这个世界的父母,从他们的五官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知道自己曾经一定很幸福,她一定很爱他们,以至于七岁前的她愿意将时间花费在无聊的刺绣上,绣出了这副她如今想也不敢想的巨作。
她仰头看了很久,直到将那两张面孔记在了心中,直到脑海中,仿佛能听到女子絮絮的低语,和男人爽朗的说笑。眼眶干涩,秦弄影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行。
藏宝阁中多是厉害法宝,以铸造立足修真界的山庄,显然最不缺的便是这个。秦弄影轻易在其中找到了异类:醒目的地方有个托架,其上放着数块普普通通的留影石。秦弄影伸手去拿,指尖有些颤抖。
灵力输入,空中出现了一个糯米团一般的小女娃。缩小版的秦弄影此时看起来才四五岁,眼睛又大又黑,睫毛如蝶翼一般忽闪着:“我给留影石加了个阵法,控制它跟随我前后左右漂浮,这样就可以拍vlog了。”她举起一块玉佩,声音奶声奶气道:“现在我就带着这屏蔽气息的玉佩,去偷拍我爹娘。”
她抬手,一把钝钝的小剑飞到了她身旁。糯米团子一个跳跃,趴在了小剑上。小剑生生被她压得沉了沉,小弄影抱住小剑:“我先声明我没有超重。这是爹爹打给我玩的剑,大小是合适的,就是弱了点。唔,主要是爹爹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御剑飞行了,打剑的时候没考虑到它的承重量。”
小剑不仅不大能承重,飞得也慢。小弄影骑小马一般坐在剑身上,仿佛在坐游乐园里的小火车。路过的侍女侍卫都笑眯眯和她打招呼,相熟些的还会手痒过来揉搓她两下。小弄影显然不大爱被人捏脸,却还是闷不吭声忍了。
这么飞了一刻钟,她来到了一座大院子外。有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她又在她屋子里呆了一个下午。泽宇,她才四岁!我若是被这么关上一年半载,我都要疯,更别提她一个小孩儿!我真怕她会闷出毛病……”
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有了哭腔。有男子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你就是想太多,我看音音就挺正常的。”
女子哽咽道:“哪里正常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谁不是胡作非为的?偏偏我们音音听话又懂事。和她说外面有大魔物要吃她,只有山庄的厉害阵法才能保护她,她就安安分分不离开山庄一步。一天到晚还礼貌贴心,既不斗鸡走狗,也不欺负下人,还要逗我们开心……”
男子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云婉你,听话懂事不好吗?你难道还想音音天天把山庄闹得鸡飞狗跳?”
女子声音忽然大了,愠道:“我就是想她鸡飞狗跳了,怎么了?!”
小弄影在院外听着,老成耸耸肩:“真是……鸡飞狗跳什么,不要这么为难我啊。”她取消了那玉佩的隐藏法术,院子里的人才感觉到了她。院门很快打开,十字绣上的美妇人先行了出来,眼眶还有些红,却是一脸喜色:“音音!我儿,你终于出屋了!”
小弄影便甜甜朝她唤:“娘,我之前是在屋子里做东西,现下做好了,自然就要来找你们啦。”
男子也行了出来,笑盈盈的:“我家聪明的小姑娘,又做了什么啊?”
小弄影便指了指飞在她身旁打转的留影石,一番解说。男子惊叹抚掌:“音音好聪明!跟随和定位的阵法可不好学,音音竟然能将它们融会贯通、加以创新!”
女子却是几步冲上前,将小弄影抱了起来。她的眼眶又红了,冲着男子喊:“别人四岁的小孩只会玩泥巴,音音四岁都会做阵法了!”她将头埋在小弄影肩侧,伤心又难过:“呜呜呜我儿怎么就是个天才呢……娘宁愿你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儿!”
小弄影:“……”
小弄影和男子对望,都是无奈叹了口气。
空中画面消失,又开始播放下一段留影石。小弄影看起来五岁了,开始在山庄胡作非为。她偷偷摸摸从殿里出来,手里抓着好几个乾坤袋。然后她坐着她的小剑飞上树梢,将乾坤袋一个个挂在树上,安静等候。不过多久,殿内便传来吵吵嚷嚷声:“焰石呢?那么大一堆焰石,都去哪了?!”
侍从们从殿中跑出,四下开始了寻找。小弄影嘴角便勾起了个坏笑。她晃着小短腿笑眯眯看着,等着他们来问她。可所有人匆匆忙忙从她身旁经过,都是开心朝她问一句好。小弄影等了很久,也没人来翻她的乾坤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