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谕, 朕闻民间有冤情,百姓舆情不止, 民怨沸腾, 亦知京都府少尹克勤克俭,事必躬亲,是第一个发现并主动站出来揭发冤情的人,特遣为淮南省抚谕使, 以扬朝廷天恩、按察官吏、体访民情为责, 下淮南查清扬州江阳县‘宰白鸭’一案, 特赐你赵白鱼尚方宝剑一柄, 准许便宜行事。”
元狩帝身边的大太监站在临安郡王府的大堂中央,谄笑着扶起赵白鱼:“您快起来吧, 小赵大人。”
而后看向没起来的霍惊堂, 笑得更谄媚:“小郡王,您也赶紧起来,陛下托奴婢问您近来身体可好,饭否?胃口如何?”
霍惊堂起身,两只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懒洋洋地睨了眼大太监:“都还行。”
大太监:“您没点什么想対陛下说?”
霍惊堂:“您帮我回话,身体可好?饭否?胃口如何?”
敷衍得让人没法交差, 大太监心里一阵为难无奈,却也不敢再强行提要求, 要换作太子或随便哪位皇子,压根不需要他提醒就一个个恨不得剖肝挖心表达他们対陛下的孺慕之情,除了临安小郡王这位打娘胎出来就是个混世魔王。
别说是孺慕之情, 让他在陛下跟前露个真情点的好脸都难。
霍惊堂这边走不通,大太监将目标转向旁边欣赏尚方宝剑的赵白鱼, 凑上前说道:“戏班子里常有人唱钦差大人下江南体察民情,为民请命,小赵大人您这次也当了回‘钦差’!”
抚谕使虽无品无阶,但代天巡狩,连一品大员见了也得跪,是戏文和电视剧里常说的八府巡按、钦差大人。
赵白鱼透出担忧:“下官此前不过七品,虽说管了三年的讼狱之事,可论起资历、才能统统不及朝中大臣,陛下怎么偏偏挑中我去淮南当这个钦差?我、我一出衙门口,连京都府哪个哪个官都认不清,到了淮南还不是两眼一抹黑,这怎么查呀?我要是辜负陛下圣眷,我自己都想负荆请罪——都知您跟随陛下多年,能否向下官透露一二,陛下怎么就选中我去淮南查邓汶安的案子?”
大太监:“小赵大人妄自菲薄了,您敢到御前救恩师是高义,也是不亚于万夫当关之勇。八十七人犯夜,您一力担保,坚持案子必须查实才肯动刑,是事必躬亲,也是爱民如子,满京都可找不出哪个比您更认真负责的好官!至于才能,小赵大人可就太自谦了,今早早朝您恩师陈大人还夸您有状元之才,拍着胸脯夸您胸有千壑,更有君子坦荡光明之风!”
他拍拍赵白鱼的胳膊,笑得意味深长:“陛下不是耳目闭塞之人,哪个是庸才,哪个可堪大用,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以前是没机会,眼下遇到个大好机会不就重用您了吗?这可是个能让您在陛下跟前大展才能的好机会!”
“小赵大人,自当珍惜啊。”
赵白鱼唇边挂着很淡的笑意,回头看了眼没有要跟来送客动静的霍惊堂,边往大太监手里塞两个大元宝边将人送到门口:“承您提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小赵大人客气了。”大太监掂量银子重量,高兴地多提点了两句:“其实重点不在冤案,而在淮南那些大大小小同气连枝的官。”
赵白鱼心脏下沉:“怎么说?”
大太监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提醒:“前一阵监察御史章从潞被烧死在徐州驿站,回乡省亲顺便奉命调查淮南安抚使安怀德私人品行,结果埋骨他乡。”
赵白鱼不禁反问:“牵扯这么大,陛下怎么放心交给我?”
“说明陛下十分看重你啊,小赵大人!”大太监一脸你怎么不开窍的表情苦口婆心,“行了,小赵大人留步。”
送走大太监,赵白鱼回大厅,见霍惊堂拿着把小剪子修理盆栽里的罗汉树。赵白鱼站在旁边观看,脸色逐渐变古怪,抬眼看梁柱上刻画的十八罗汉,再看被修剪枝叶的罗汉树树底下露出来的石头。
原以为是普通石头,现下一看,却是巴掌大小的十八罗汉石像。
“霍惊堂,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别骗我。”
霍惊堂乜了他一眼,懒散地回:“问。”
他手腕上还缠着一串小紫叶檀佛珠,绿松石雕坠背云晃得赵白鱼眼睛疼,他想起昨晚霍惊堂用它来增添床笫情趣的一幕。
“你有没有想过出家为僧?”
霍惊堂静静地看了会儿赵白鱼,扭过头不说话,继续修剪盆栽。
那眼神深邃幽远,点落在赵白鱼的唇、耳后、后颈和其他几个不太能描述的地方,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
但赵白鱼这会儿有点较真,继续问:“我是说曾经,就以前是不是想当和尚?”
不然他很难解释霍惊堂的手办收藏装饰不是罗汉佛就是菩萨,叶公好龙好歹曾经有过心向往之,没道理霍惊堂不想跟宝华寺高僧抢饭碗。
“没有。”霍惊堂放下小剪子,转身躺到旁边的躺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上,垂着眼皮一摇一晃地说:“我戾气重,没有敬佛的诚心。”
戾气重吗?
赵白鱼很疑惑,没接触之前,光听谣言不知传出多少临安郡王暴戾事迹,嫁进来之后,发现他经常宅后院书房,偶尔到城郊住几天,生活规律,无诏坚决不碰公务,完全就是一标准的富贵闲人。
比起外头很多自封大善人、正人君子的某些人,简直不要太温和。
而且他居然说自己没有诚心,爱好不是盘佛珠就是刻菩萨,金刚经、往生经等传世名篇倒背如流,居然说他没有敬佛的诚心,像考试前熬夜努力结果说自己没复习的伪学渣。
霍惊堂伸手,示意赵白鱼过来。
赵白鱼的手掌一放上去就被拉着一并躺倒在躺椅上,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好,听霍惊堂说:“我杀孽重,怕殃及亲朋好友,礼佛只好尽量诚心,希望化解一二,免受报应。敬佛讲究无欲无求,发自内心。我不是,我有人欲,我有所求。”
霍惊堂声音很轻,没有夹杂任何偏激的情绪,但赵白鱼就是听得心里一酸,他想起霍惊堂克母弑兄,不受生父待见的名声,也想起他十二岁出征,刀尖舔血,马革裹尸,军旅生涯十一年,西北家家户户立长生碑,万人爱戴。
本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却在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身中蛊毒,被迫交还兵权,龟缩京城一隅之地,受尽蛊毒折磨和流言蜚语,个中滋味非三言两语可说尽。
从万人敬仰的少年将军到接受自己落日西山的下场,也不知道霍惊堂当年是怎么适应这落差,将自己打磨成如今敛尽锋芒的模样。
赵白鱼紧扣住霍惊堂的手,用脸颊轻蹭霍惊堂的下巴。他下巴有点没处理干净的胡茬,很快就把赵白鱼脸颊戳出一大块红。
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眯了眯,食指刮着赵白鱼的脸颊说:“你是不是还疑惑我対圣上的态度有时恭敬,有时冷漠?”
“嗯。”赵白鱼想了想,说:“谈公事时,你很恭敬。谈私事时,你有点冷淡。”
而元狩帝则相反,虽然帝王有时也会关心臣子私事以表示君臣相宜,但元狩帝対霍惊堂的关怀不太寻常,和他的相处也有点别扭。
就赵白鱼目前看到的君臣相处能感觉出霍惊堂在元狩帝心中的分量颇重,像是为之计深远的长辈……
或者说是父母更为恰当。
譬如令霍惊堂担任大理寺卿解决科场舞弊,让他在新一届天子门生和文人士子之间赢得好名声,之后保护他免被卷进大狱。
但利用霍惊堂的婚事试探赵伯雍和朝臣,眼睁睁看他娶男妻,走上世人眼中的歪门邪道,又看不出一丁半点拳拳爱护之心。
更不提霍惊堂身份尴尬,是元狩帝厌恶了大半辈子的靖王长子,却被委以全盘的信任,但霍惊堂戎马半生,兵权说收走就收走,不留分毫情面。
总而言之,元狩帝在霍惊堂一事上,行事矛盾,令人费解。
“父亲和陛下争斗半生最终落败,身上职务、势力被拔除得差不多,仍被陛下忌惮。为了打消陛下的怀疑,父亲将两三岁的我送进皇宫当质子。三岁到九岁,我在宫里长大,视陛下如父。十岁那年被送还靖王府,和府里的兄弟发生口角,他不慎摔死,仆从怕被打死就指认是我杀了自己的兄弟。”
嘶!赵白鱼一颗心揪起,双手摸索着爬上霍惊堂的脸,无声地摸摸。
“我希望陛下能接我回宫,但他没有理会。后宅阴私复杂,我吃了不少苦头,两年后索性随外公和舅舅们去西北,期间有两年被调去定州。声名鹊起后,陛下有意栽培,让我驻守西北。几年前身中蛊毒,屡屡错过万年血珀的消息,太医断言我活不了多久,我交还兵权,陛下什么也没说,其实就是再次放弃我的意思。”
赵白鱼莫名感同身受,霍惊堂和他一样不受生父待见,虽有元狩帝补足父亲的位置,但给了又收回,得到又失去,说不上哪种情况更悲惨。
“我以前一个人太孤单,总想和别人建立羁绊,让心灵有可以依靠的地方。”
一个人孤身在外地,或是出国,尚且会滋生无尽的孤单寂寞,而他回到了数千年之前,甚至不是他所熟悉的历史和朝代,那种灵魂漂泊,无处安身的痛苦时刻折磨着还没能融入时代的赵白鱼。
“我侍奉双亲,友爱兄弟,但我自以为的孝顺在他们看来是惺惺作态,我以为的友爱谦恭是两面三刀,别有目的,所以现在我不要他们了。”赵白鱼闭着眼,脸颊碰着霍惊堂的侧脸:“霍惊堂,你说我需要的话,可以把你当我的父亲、长兄,我也想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相信我不会主动放弃你。”
因为霍惊堂给予了他这一世所渴求的,使灵魂落地的羁绊。
霍惊堂撩起赵白鱼鬓边的碎发,勾到耳边,半睁的琉璃菩萨眼澄澈地倒映着赵白鱼,温柔怜爱慈悲皆有。
管家海叔停在墙根边,本是来汇报的,一听霍惊堂主动提起陛下,心里就先咯噔一下。
越听越无语,看赵白鱼被骗得满腔怜惜之意禁不住流泻而出,海叔实在忍不住翻白眼。
啊対対,陛下是狠心送走九岁的小郡王,但霍惊堂敢不敢说他当时提刀対陛下喊打喊杀还他妈玩什么割袍断义!
虽然在靖王府被算计,但没过多久,满京都流传靖王当年宠妾灭妻害子的谣言,当年夺嫡失败都没被玷污过的贤王之名终于被毁得差不多。
暴戾恣睢是谣言,混世魔王可没评价错,小郡王骨子里就没多少慈悲。
所谓慈不掌兵,他能在西北家家户户立长生碑,能是受气的主儿?
不过陛下的确两次放弃小郡王,尤其是前脚太医诊断小郡王活不了多久,且江南那边传回万年血珀下落不明的消息,后脚陛下就将六皇子送去定州从军。
虽是以大局为重,到底寒人心。
“咳——呃!”
刚轻咳两声想提示,霍惊堂的警告眼神立刻飘过来,海叔快速打住以至于被口水呛到,一口气差点没抽上来。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打破厅里二人之间的亲昵氛围,赵白鱼连忙跳起,背対海叔,低头整理头发和衣角。
霍惊堂面无表情,食指推出桌边的水:“喝点,别呛死了。”
海叔低头:“我来问小赵大人是否现在准备启程的行李,还有这个季度的支出总账需要小郡王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