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重回1977雷正德妈抱回来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那是雷正德在外面的种。雷正德养了一个傍尖儿,听说才二十岁,山里姑娘,那孩子就是傍尖儿生的。到了这个时候,林望舒才知道,原来四九城这个圈子里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雷正德养了傍尖儿。最后一个知道的是自己。这让林望舒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一场梦,她受骗了,上当了,原来天不是蓝的,屋檐不是用来遮风挡雨的。原来,雷正德也不是雷正德。至少不是那个她认识的雷正德。她十六岁下乡前往云南农场,认识了雷正德,几年互相扶持,他对自己追求热烈,最后终于许诺终身,二十一岁那年回来北京,领了证结婚了。大杂院姑娘嫁进四合院,她是攀了高枝,看似风光,其实内里也有心酸,之后多少年,公婆小姑子,大宅门里是非多,她有什么能耐呢,连工作都是雷家找的,她还能说什么?她一直忍着熬着,以为日子是人过出来的,结果到末了,她得到了什么?她婆婆沈明芳抱着那孩子让她看,笑着说,虽然是外面生的,但抱回来给她养:“你到底是知根知底走出来的,咱们雷家是讲良心的,肯定有你位置,这孩子以后就叫你妈,外面那个,咱们想法儿拿钱打发了就行了。”沈明芳说这话的时候,是很有些宽恕般的恩情,甚至在她的期待里,林望舒应该感恩戴德才对。三十多了,也没生下个血脉,现在不要你生,现成当妈,雷家也没休了你,这是一家子对这个儿媳妇的恩德了。这话说出去,就连屋檐上窜过去的猫都得说一声雷家仁义。只是林望舒不想忍了,她没法接受。她开始要离婚了。离婚的过程是麻木的折磨,以至于林望舒想起来这些,便觉太阳穴有着尖锐的痛,那痛拉扯着眼睛四周围,让她便是睡时都不能安生。其实痛苦源于悔恨。是了,她后悔了。当初从云南回来,她不是已经隐约意识到不对劲了,觉得雷正德性子浪荡,不太靠谱,她不是犹豫过吗,但那时候她傻,想着都已经谈过对象了,她这辈子还能怎么着?于是她就嫁了。嫁到了雷家,大宅门里是非多,婆婆是个眼界儿高的,小姑子不算什么坏人,但也不是省事的主儿,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她也想过干脆离婚,受不了了,日子没法过了。可雷正德会哄人,说的话好听,一口一个媳妇,说这辈子护着她,又说起云南两个人的种种,她便犹豫了,接受了。再到后来,两个人一直没孩子,去医院检查过,也没问题,她更是犹豫了,想着干脆离了吧,雷家是高门,他们家还是想有个血脉。可雷正德哭了,哭着跪在她面前,说孩子不重要,他只要她,这辈子只要她。她也哭了,两个人抱着哭,最后还是没离。好了,就这么蹉跎着,她三十出头,年纪不小了,他冷不丁地把孩子都抱回家了。她想离开,但是雷正德开始纠缠不舍。她不明白,她只是想离开而已。你找了别人生孩子,为什么不放过我?耳边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林望舒却是并不愿睁开眼,她飘飞的思绪又回去了许多年前,她想起来自己最初的梦想,当时回城,自己也想考大学来着。她不算多聪明,但也不算笨,重新拾起来课本并不难,可因为结婚,嫁了人当媳妇,下了班就得给人在厨房里煲汤,又因为被分了北大行政老师那么一个好工作,她也就放弃了这念头。其实她怎么好意思说,后来她看到那些清北的天之骄子,其实很羡慕,她并不比别人大很多,却要被人家叫小林老师。她偷偷地去教室里,听那些大师们的授课,总是听得入迷,也会没事翻书多看看。但这些,总归和那些正经学的没法比。师出无名,她这辈子就只是一个行政老师,和那些授课的老师是天壤之别,跨不过去的鸿沟。因为这个,她其实并不喜欢别人夸她聪明。那于她来说简直是嘲讽,仿佛在说,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登记登记信息处理处理琐事,回到家里再给公婆洗手作羹汤。这时候,耳边那哐当声却越发近了,而伴随着的,还有嗡嗡嗡的声音,就像是许多蜜蜂在耳边响着。林望舒蹙眉,终于睁开了眼睛。最初视线是模糊的,这是一个蒙了白雾的世界,接着逐渐对焦,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面前竟然是两个女生的笑脸,梳着黑油油的辫子,辫梢垂在肩膀上,挂着朴实天真的笑。她们身上穿着的,竟然是绿军装。那样子,像极了二十岁上下的自己。她有些懵,茫然地看向四周围,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竟然是在火车上。带着陈旧年代气息的火车,绿皮硬座的,满车厢都是人,过道里也坐满了人,他们抱着自己的行李靠着旁边的座位打瞌睡。关键是人们身上的衣着,是一片蓝灰绿的世界,充满了过去那个年代的气息。林望舒疑惑地打量着,许多想法涌现在心头。“姐,你醒了?”这时,她就听到那姑娘笑着说话,那说话的声调,都带着一种特有的朴实。“这是哪儿?”林望舒并不知道什么情况,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地这么问。那个姑娘笑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已经早上八点了,据说是九点就到北京了,看来快了。”林望舒抿了下唇:“同志,你是从哪儿——”她其实是不着痕迹地套套话,只是,当她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一件事——她的声音。是了,她的声音和往日完全不同,反而是带着小姑娘的柔润清甜。她怔了下,之后僵硬地低头,于是她便看到了自己身上。穿的是绿军装。在后来的人们看来很土的那种绿军装。这样一身装扮,是她在云南农场时的穿着了,回来北京后,雷正德说太土,带着她去王府井买了几身好的,从此这些衣服就再没穿过了。她浑身血液发冷,不过还是抬起手来,捋起袖子,看了看手腕。她当初为了伺候好雷正德妈,给她煲鸡汤,又给她端到面前,谁知道雷正德妈一伸手,汤洒了,烫到了,留下了疤。现在,捋起袖子,她看到自己的手腕白白净净的,没有一点点疤痕的痕迹。心狂跳起来,不过她还是不动神色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姑娘,略沉吟了下,才开口:“也不知道宣武红旗中学现在怎么样了。”她有了猜测后,自然要求证,她记性好,还记得当初自己和雷正德一起回来时,火车上遇到的知青小姑娘,是宣武红旗中学的,和她一届的,不过不是同班。如今处境毕竟诡异,她不敢贸然说什么,便用这话试探,如果自己猜对了,她自然回话,如果根本不是,她顶多以为自己在喃喃自语,也不至于起了什么疑惑。那姑娘一听,却是眼睛亮了:“谁知道呢,当时我们走的时候乱糟糟的,现在早就复课了,不知道老师们还在嘛,我记得你们丙班的胡老师,以前还给我们代课过……”林望舒听着这个,再也没有怀疑了。果然是的,果然是的,她竟然回到了十二年前,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她和雷正德回来北京的火车上。她攥紧了颤抖的手,看向车厢内。如同那被八国联军轰炸过后再也回不去的恩佑寺,这车厢,这灰扑扑的蓝绿色,还有这黑油油的辫子,都是她绝对不可能回去的青春,是她无法挽回的抉择!试问后悔吗,怎么可能不后悔,但后悔又怎么样!现在好了,她回来了。这不是梦,梦没有这么清晰明亮的颜色,也不会有绿皮火车经过一天两夜行驶后特有的异味。一切都是那么鲜明生动,她竟然回到了一九七七年。她快速地回想,这个时候,她还没正式和雷正德领证结婚,高考还没放开,她还有时间,一切都来得及!她要参加高考,要去清北,要漫步在校园,要尽情地享受年轻的喜悦,要成为一名天之骄子。什么结婚,什么伺候公婆,什么伺候小姑子,你们大宅门里那些规矩和我什么关系,这辈子我不伺候了!是,她和雷正德谈了,但是那又怎么样,以后风气开放了随便谈了随便分,谁会在意这个?她就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封建思想入脑了她会固执地从一而终才会非要嫁给雷正德!这年头,一回城离婚的多的是,她连婚都没结连床都没上在意那个干吗?!不就是搂过抱过吗,权当被狗啃了!就像是冻结的溪流瞬间融化,林望舒一下子想通了,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让她想得更清楚,人生的价值应该在哪里实现,青春的梦应该释放在何处!林望舒咬着唇,激动得攥紧的手都在颤抖,这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望舒,你醒了?”林望舒诧异地看过去,于是她便看到了雷正德。这是二十三岁的雷正德,尽管他的脸经过下乡的磋磨看着有点糙,但依然比后来三十多岁的要青涩很多。他看到林望舒,便笑起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一张脸睡成了花猫,哈哈哈!”他笑得爽朗,很有感染力,车厢里好几个人都看过来,见到林望舒的样子,也都笑了,一边笑一边打量着。林望舒生得好看,是那种一车厢的男男女女在一起,你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姑娘,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然后心中暗暗惊叹,惊叹过后会忍不住再偷偷看几眼。此时那细腻如玉的肌肤上有了触目惊心的红印子,连带几根细软的头发丝也服帖地压在上面,略显凌乱的乌发衬着姑娘妩媚娇艳的脸庞,勾人,却也有几分滑稽。林望舒没有笑,只轻抿着唇,对雷正德道:“你把镜子给我。”雷正德便掏出来镜子给林望舒,还顺势捏了一把林望舒的脸:“跟个猫儿一样。”林望舒没理会。她也没心情理会雷正德。她借着这个机会要镜子,其实是想看看自己的面容。她深吸口气,郑重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青春洋溢的二十一岁,明媚娇艳,看得人不舍得挪开眼。林望舒便笑了。林望舒这么笑的时候,雷正德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不过这时候旁边座位的知青姑娘正好问他热水从哪儿打的,他就先告诉人家,特别热情,之后还帮人拿开行李,好让姑娘过去。已经收拾好心情的林望舒,冷眼旁观,看着雷正德和人说话。她想,他就是这样,对人很好,对姑娘更好,很少拒绝别人。年轻时候,她吃醋过闹过,后来就习惯了。她甚至会想着,雷正德找了那么一个傍尖儿,是不是同情人家姑娘,不过这么一想后,她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给他找理由?我这是还嫌受的罪不够吗?雷正德帮着那姑娘过去了好一段车厢,这才艰难地回来,回来后,坐下擦擦汗:“望舒,看着你心情不好,怎么了?”林望舒打量着这个略显青涩的雷正德,看了好半响,看得雷正德纳闷了:“望舒,怎么了,不舒服?”说着就要用手来碰林望舒的额头。林望舒躲开了,才道:“你手上脏,别碰我。”雷正德无辜地耸了耸眉:“不脏啊,就是有点汗。”林望舒:“那也是脏。”雷正德:“好吧。”他看上去,有些孩子气的委屈,这样的男人总是让人心疼的,不过现在林望舒毫无感觉。四合院里夜半时分响起来的婴儿啼哭足以让她泯灭人性,更何况是雷正德的耍宝,怎么看怎么觉得幼稚好笑。雷正德见林望舒并不理自己,便凑过来,嬉皮笑脸的逗她,她只是淡淡地道:“马上就到北京了。”雷正德:“是,马上到了,要进站了。”这个时候,车厢里的大家伙已经陆续起来了,从军用帆布包里找吃的,或者拿了搪瓷缸子刷牙去,或者急着上厕所的,车厢里大家伙也差不多都腌入味了。林望舒自然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不过也没法,忍着吧。现在是一九七七年,条件和后来没法比。雷正德凑过来,和林望舒说:“我们的事,我妈可能还是有点意见,我之前写信在劝呢。”他这一说,林望舒便在心里笑了。重活一辈子,她还是要面临这个尴尬的境地。他就是这样,看似贴心,其实从来没体恤过自己的处境。不过,管他呢,自己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