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再见到她, 是在她及笄的那年,她同蒋家小公子已经定了亲,他替太子办了一件案子回宫,她正好在太子的东宫。
他进门时, 她正扭着头, 同太子说着话, 听到了动静她才转过头来, 见到他后她神色怔愣, 好一阵似是才认出了他,目光中慢慢地流露出了一抹惊喜, 笑着唤了他一声, “韩侍卫。”
四年没见,那张脸也长开了, 一笑起来, 越发得楚楚动人。
他点头,上前行礼, “五殿下。”
“皇兄太会榨取人了, 本宫可是好几年都没见到过韩侍卫了。”她说着话,目光又在他的身上流转了一圈, 眸子内有了惊艳之色, 却也不再是当初那般口无遮拦的年龄, 又或许是已经定了亲,不能再毫无顾忌地去评论旁的男子, 到底不似当年那般, 随口便能夸他一声, “好看。”
太子没应她, 她也没再打扰, 起身同太子道,“皇兄,我先走了,答应我的事,可别忘记了。”
她走过他身旁时,又笑着对他说了一句,“韩侍卫辛苦了。”
他躬身回应了她。
她离开后,他将办好的案子禀报给了太子,太子很满意,同他道,“这一桩结束,往后你就留在江陵。”
当日太子便将他升为了统领,派给了他在江陵的头一个任务,“这几日没什么旁的事,你去东街盯着安阳。”
他领了命,翌日便见她一身男装,瞒着皇后,偷偷地从偏门溜了出去。
那动作,俨然是个惯犯。
出了宫门,蒋家公子早已候在了那里,高兴地迎上了她,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直奔东街而去。
他跟在他们的身后,去了热闹的茶楼,再从街头跟到了街尾,即便人长大了不少,可她那惹事的性子,丝毫没变。
她抓住了摸人荷包的盗贼,奈何力气不够,被人逃脱,那蒋家小公子跟在她身边跑跑腿还行,真动起手来,也只是三脚猫的功夫。
关键时刻,他出了手。
她看着平地摔在跟前的盗贼,笑得很是得意,“让你做坏事,瞧吧,天都要收拾你。”
他隐在巷子里,看着她脸上的笑,不觉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自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便会被太子派出去跟着她。
跟着她去过赌场,逛过青楼,江陵城的每一个角落,她几乎都曾光顾过,惹祸时,蒋家小公子拉着她在街道下跑,他在屋顶上追。
这样的一幕,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她那副嚣张的性子,并没有随着年龄而减少,反而不断地在增长。
蒋家小公子对她很好,很是惯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的错的,他也陪着她一块儿错。
两人的相处一直很融洽,她似乎也习惯了有蒋家小公子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她幸福,他很安心,但夜深人静之时,当那张脸再次出现在脑子里时,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泛出了酸涩。
他和她,永无可能。
她如同头顶上的艳阳,光彩夺目,而他只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一根草木,她虽照耀着他,给了他前行的生命和温暖,但他不过是万千草木中的一株。
再次同她见面,是在那年的六月初六。
分开了四年,他们没见过一面,他以为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给他定下的生辰,那日她却突然上门,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敲开了他的门,他正是疑惑之时,她冲着他一笑,道,“韩统领,生辰吉乐。”
她不请自入,从他的胳膊下钻进了他的屋子,将手里的食盒搁在了他屋内的木几上,又自顾自地坐在了他坐过的那张蒲团上,一面从食盒内取出碟盘,一面同他道,“赶上韩统领的这生辰,可不容易,早知韩统领如此忙碌,本宫当年就不该轻易许下承诺,害自己食了言。”
他转身,立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她继续道,“近的地儿还好,本宫还能寻过去,可本宫听皇兄说,你是去了江南,本宫便没了法子,五年了,这回总算能让本宫了了心愿。”
她说完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道,“韩统领还杵在那做甚?”
他这才走了过去,同她行礼道,“不过一句玩笑话,五殿下不必挂记。”
“谁说本宫同你玩笑?本宫说一不二,从不玩笑。”她指了对面的蒲团同他道,“韩统领坐,本宫今日专程过来,同你过生辰。”
思量了片刻后,他到底是坐了下来。
“本宫知道韩侍卫还未用膳。”她将手里的竹筷递给了他,又替他倒了一杯酒,回头自己也满了一杯,举起酒杯同他道,“恭贺韩侍卫,十七了。”
她的脸上满是真诚,他拿起了酒杯,她碰了过来,瓷杯在耳边落下了一道清脆的声响,良久过去,那余音还留在耳畔,迟迟未消。
她又问他,“韩统领,可有瞧过本宫送给你的书?”
她说的是五年前的今日,她送给他的那箱子书籍。
他点头,“瞧过了。”这些年他带在身边,每本书都瞧过,书页早已被翻得陈旧。
她很高兴,道,“韩统领喜欢看书就好,本宫的那些书籍,可是上书房的殷先生,亲自在书页上做好了注释,韩大人要是喜欢读书,本宫都给你。”
他逾越地问了她一句,“五殿下,不喜欢读书?”
“不喜欢。”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本宫一瞧见书,脑子就疼,一疼,就犯困......”
他看着她皱起的小脸,憨态可掬,一时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的神色瞬间便凝注了一般,愣愣地盯着他,道,“韩统领,你这一笑,本宫都想变心了。”
他心头一跳,唇角的笑容自然也收了回去。
她颇为惋惜地道,“韩统领,以后还是多笑笑,这笑起来多好看,肯定有很多姑娘喜欢,将来韩统领还是在皇兄的手底下,谋个少将,或是将军,自立门户,娶妻生子,也不用再一个人,这般孤单。”
他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也没觉得自个儿孤单,他道,“多谢五殿下,韩某习惯了一个人。”
“本宫才不信,谁喜欢一个人呆着?我要是一个人,连着说话的人都没有,铁定会疯。”
这点他倒是看出来了,她尤其喜欢热闹,她那样的人,前拥后簇,又怎可能没有人陪着她说话。
“这两年内,本宫还能来找你说说话,再过两年,本宫可就要嫁人了,再见一面韩大人,估计也难,韩大人得寻上一两个知己,偶尔出去谈谈心,才行。”
“殿下不必挂记韩某。”他一个人很好,他从不需要同人谈心。
“这样吧,本宫以后多送一些书给你,你又不爱说话,唯有看书能解解闷。”她说话算话,回去后,便派人送来了书籍。
出嫁的前几日,她更是让人将她的所有书籍,都搬到了他屋内。
他以为她这辈子一定会顺遂安康,在她出嫁的前一日,他备了一份新婚贺礼,去找她。
觅乐殿的侍女却告诉他,她并不在殿内,说是去了胭脂铺子取货。
那日他正好无事,寻了过去,他看到了她立在了胭脂铺子前的圆柱后,神色难得一片呆愣。
一对mǔ_zǐ 从她身旁匆匆地经过,那孩子两岁多,拉着她母亲的手问,“我的母亲不是你吗,为何还要给我接一位新的母亲。”
“同你说了那么多回了,你怎还没改口,我不是你母亲,你的母亲明日就来府上了,她身份尊贵,你记得千万别让她听了这话,动了怒。”
两人走了好一阵了,她还立在那没动,那张脸上再无往日的朝气,面色一片苍白。
如今想来,她当时应该认出了那位妇人是蒋家小公子的表妹。
她立在那,足足一刻才挪动脚步,上了马车,却不是回宫的路,而是去了蒋家。
他跟了过去。
蒋家的府门前,已经挂好了新婚的红绸,一派喜庆。
许是没料到那时候,她会突然上门,蒋家正忙得不可开交,门口连个人都没有。
她径直去了蒋家小公子的院子,过去得太急,又毫无防备,下人还未还得及通报,便同跟前的三人撞了个正着。
她立在开满了杏花的庭院中,看着对面的屋檐下,蒋小公子抱着娃,他的表妹挽住了他的胳膊,一家三口,甚是幸福美满。
谁也没料到,爱她如命的蒋家小公子,会背叛她。
她没想到,他更没有料到。
他想,蒋安杰也不过如此。
见她那般急切地闯入宰相府,他以为她会冲上去,哭喊着同蒋家小公子闹一场,她却没动,脸色平静地立在那,等着跟前的几人发现她。
最先察觉的人,是蒋家公子的表妹,她转过身来看到她时,瞳仁内满是惊愕。
她没同她大吼大叫,甚至还冲着那位表妹一笑。
那表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伸手,猛地拉了一下蒋家小公子的胳膊。
蒋家公子转过了头,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尽,胳膊松开,怀里的娃瞬间从他怀里坠了下来,被他身旁的表妹及时地接在了怀里,神色防备地看向了她。
蒋家公子却顾不了那么多,脚步缓缓地朝着她走了过去,脸色雪白地唤了她一声,“安阳......”
她没应他,只笑着问道,“这是你儿子?”
蒋家公子还未回答,倒是妇人怀里的那位小娃先回答了她,奶声奶气地问道,“爹爹,这位姐姐是谁。”
蒋家公子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的目光慢慢地从蒋家公子的脸上移开,朝着妇人怀里的孩子走了过去,蹲下身来,笑着问道,“他们是你爹娘啊?”
那小娃摇了头,“不是,母亲说,她是我姨娘,我的母亲明日才会来府上。”
她许是觉得那孩子挺可爱,伸手想要去摸摸,手刚抬起来,跟前的妇人便将孩子拉在了自己的身后藏着,跪在了地上,同她求饶。
她倒是没什么反应,一句话都没多说,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蒋家公子终于回过了神,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安阳,你听我解释。”
她异常的冷静,点头道,“好。”
蒋家却迟迟说不出来话,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急得哭了起来,“安阳,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对你......”
“蒋公子应该明白。”她打断他道,“即便你我明日成了亲,我也不是那等将就之人,能成亲,也能和离。”
她决然的态度,吓到了蒋家公子,他跪在了她跟前,“安阳,我求求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只是一时冲动,你要是不喜欢他们,我这就让他们走......”
蒋家公子一求他,她身后的那位妇人也跪了下来求她,“五殿下,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伺候您的,您就看在孩子的份上,成全我们吧。”
他心口一阵一阵的撕裂,没再忍心看下去,转过了身,到底是没有离开。
直到院子里的争执声传来,她听到了那位妇人的尖叫声和辱骂,他又才急急地赶了过去,看到的便是蒋家公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一身是雪,将蒋小公子的佩剑塞到了哭喊不止的妇人的手上,极为冷静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蒋家人正忙着操办喜事,等到有人留意到她时,蒋家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从院子里出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到了门口她甚至忘记了上马车,疾步从蒋家的巷子口出来后,神色越来越慌张,浑浑噩噩地冲进了人群中。
他知道出了大事,先让人同太子送了信回宫,再回过头,她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着急地去寻,寻了整条街,才在一处阴暗狭小的巷子口内,找到了人。
她倦缩在一堆木柴后,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刀子,紧紧地抵在了胸前,目光惊恐地盯着他,身上,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血。
那一刻,他的心如同被万箭穿过,疼得发了麻。
她是公主,她那样的高贵。
他忍着心疼,慢慢地朝着她走了过去,冲着她一笑,唤了她头一回见到他时,告诉过他的名字,“安阳,不要怕。”
他在。
他一直都在。
他看着她那双惊恐得没有半点神采的眸子,一点一点地回了神,他知道她认出了他,他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气,第一次伸手去抱住了她。
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不住地打着抖,做了十几年的杀手,他头一回落了泪。
那是他心尖上的姑娘......
她的善良,她的高贵,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她本该无忧无虑,永远幸福美满,她不该承受这些。
他抱着她没有松开,良久之后,她的身子才软了下来,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头,问他道,“韩统领,你怎么才来呢。”
那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如一把利刃再进捅进了他鲜血淋漓得心口,他同她道了歉,“对不起,殿下,臣来晚了。”
她没再说什么,靠在他的肩头,平静了一会儿,才同他道,“你让皇兄来接我,我害怕。”
她是个姑娘,杀了人,怎可能不怕。
他起身松开了她,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手里的刀子慢慢地取了出来,安抚道,“属下已经知会太子了,殿下不必担心,臣守着殿下。”
“真的吗。”
他点头,“嗯。”
她犹豫了一阵,似是没有忍住,看向他,又道,“可我还是害怕。”
那一双通红的眸子望过来,里头蓄满了水雾,却是想哭却又不敢哭。
他从未那般无力过,心疼如绞,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一直陪着她,她似乎好了一些,却怎么也不肯回宫,坚持着要等到太子。
太子来得很快,脚步冲到了她跟前,脸色铁青。
他退到了一边,看着她扑进了太子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极为地狼狈,“皇兄,我杀了人,怎么办......”
太子没让她回宫,让他带着她去了龙鳞寺。
知道她不用回宫,她的情绪倒是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再去龙鳞寺的路上,她也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了,她问他,“韩大人,是不是也杀过人。”
他点头,“杀过。”
她好奇地问他,“你不怕吗?”
他摇头,道,“不怕,活着时,都死在了我的刀下,更何况是死了,有何可怕?”
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道,“别以为本宫听不出来,韩大人这是在吹嘘自个儿的功夫厉害。”
他知道她是在寻求安慰,想消减自个儿心头的恐惧,便也陪着她说了下去,“五殿下若是想学,韩某可以教您几招。”
她没什么兴趣,“本宫细胳膊细腿的,手无缚鸡之力,还是算......”
他掀开了车帘,巧好看到了满山的李子花,白茫茫的一片。
“安阳。”他唤她,“你过来。”
她闻声,将头探出去的那一瞬,他将身上的碎银子,扔了出去,以他用来薄命的功夫,头一回去讨好一个姑娘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