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王言语中透出深深的疲倦。他的威严莫测,气度森然,随着其言语而消失了个干净。让萧时进忽恍间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喜好喋喋不休,对人指手画脚的普通老头子而已。然而待其运转法门,望向尚王头顶。就看到了四爪行龙不断交叠,盘卷王气神柱直冲霄汉。这般气象瞬间就冲散了萧时进本就不该有的那些想法。他连忙向尚王跪拜下去,额头贴着地面,毕恭毕敬道:“王上,此等灵丹妙药,只怕寻遍世间也寻不到的,小道无能,请王上降罪!”尚王闻言顿时有些愠怒,眉毛一扬,威势如山:“只是消除些许无妄之灾的丹药,寻遍世间都找不到?你在诓骗寡人!?”“小道不敢!”萧时进诚惶诚恐,颤声解释道:“王上有所不知,如若王上真正身染无妄灾劫,不需丹药,只需几个洗灾消厄的法门,便可将灾劫除去,可保王上夜安。然而依小道来看,如今导致王上自身出现种种异状的,实非王上登临神位之前,上天降下的无妄灾劫。而是有人故意为之,王上因此自身才会出现种种异常啊!王上自身异状,非是无妄灾劫加身,纵然寻遍天下消除灾厄的丹药,对王上自然全无作用!小道所言句句属实,请王上恕罪!”萧时进言语过后,尚王沉默了许久。就在其越发觉得气氛压抑,不敢抬头去看尚王之时,尚王忽然笑出了声。他虚点了萧时进几下,呵呵笑道:“你啊,你啊,若是想要偷懒,不愿去各地搜罗丹药,尽管直说就是。何必在这里说甚么胡话?寡人乃是天命所归之人,谁能在背后引导,伤害于寡人?你说说,尚国之内,谁有这份能耐?”尚王似乎对萧时进所言浑不在意,摆了摆手,看萧时进又张口欲言,想要吐出某个名字,神色忽地变化,有些阴沉地道:“萧时进!莫要离间寡人与镇国将军的君臣关系!他是从龙之臣,辅佐王族至今,不敢有丝毫懈怠。寡人能否登临神位,永享长生,全都靠他——你若再说甚么胡话,休怪寡人把你所言都告诉他!”萧时进明明还未来得及吐露出引导尚王身体出现种种异状的背后之人是谁,尚王就首先反应了过来。他前脚说着无人能伤害己身,后脚又自顾自提起了镇国将军。言语自相矛盾。像是自己在给自己信心。让自己相信自己所言。然而,当一个人都需要给自己打气,才能叫自己相信某件事情之时,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还有甚么保证?尚王其实对于自身种种异常,已起了疑心。可惜他愈是苍老,愈贪恋那远在高处,可以长生久视的神明之位,而镇国将军是唯一能帮助他登临那神位的人。如若怀疑镇国将军,就是怀疑他的那场美梦。就是让他这场做了几十年的美梦破碎。尚王承受不住梦醒的痛楚。宁愿在此中永劫沉沦。尚王这般作态也在萧时进预料之中。他张了张口,似对尚王这番前后不一的表现瞠目结舌,愣了片刻,方才无奈地低下了头去,以沉默对尚王。坐在石凳上的老者盯着萧时进,目光闪动,神色变幻许久。忽然又道:“你真有什么发现?”萧时进让自己面露犹犹豫豫之色,在尚王越发不耐烦地目光下,方才战战兢兢道:“小道、小道不敢有什么发现……”这说法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就是故意如此说,故意挑惹尚王。以尚王脾性,闻言定会按捺不住。此时越是磨磨蹭蹭,这位王上必然越是心焦,越能心焦,判断力就越少几分,也就越能全盘接受他之所言!“呵!”尚王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虚点了点萧时进,面上已现怒意:“让你说你就说,再磨磨蹭蹭,就要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在其威逼之下,萧时进面色更加惶恐。再三犹豫,才期期艾艾道:“小道亦不敢确定自己的这发现究竟是真是假,只能请王上斟酌判断。”他说完话后顿了顿。见尚王没有表示,才接着道:“不敢隐瞒王上。今次镇国将军府上大总管,及至四大将,已尽数陨灭于大禅寺遗迹之中。镇国天军因此损失颇重。或为弥补损失,或为陨落大将报仇雪恨,镇国天军摆下法坛,请镇国将军真灵附身于我天一道一名弟子身上,自去大禅寺遗迹之内。在此之前,那位已死的大总管召唤四大将降临之时,小道曾惊鸿一瞥,窥见了他们口中常说的‘嬴部家乡’。从‘嬴部家乡’入口之中,小道隐约看到了一尊神像。那神像披散头发,龙袍加身……”提及‘嬴部家乡’之中存有这样一尊神像,尚王眉毛抖了抖,脸色更阴沉几分,感应到萧时进投来的目光,他沉声道:“继续说下去!”“当时小道毕竟只是惊鸿一瞥,未能真正看清楚嬴部家乡之中究竟有何玄机。”萧时进接着说了下去。“但小道自身感觉,那神像透露出的气息,隐隐与王上聚敛一身的王气有些类似,因此也就留了个心眼。只是后来,镇国天军亲至双驼岭,要摆下法坛,召唤镇国将军真灵降世之事,反倒引起了小道的困惑。王上,在此之前,镇国将军肉身一直存于世间,亲自参与同悬济府、罗教势力的征伐当中。他此次赶去大禅寺遗迹,为自己麾下爱将复仇。反而没有动用强悍无匹的肉身,只以真灵投寄与之契合的容器之中,纯以真灵力量应对那能镇杀四大将的强者,这是为何?”尚王是要萧时进给自己一个答案,却不是解答他的疑惑的。听其困惑之言,只抬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说一句话。眼神的意思很明显:我若知道镇国将军为何以真灵应对敌手,而不是肉身真灵齐齐降临,征伐敌人,还要你来做什么?不过萧时进所言终归勾起了尚王深深的疑虑。其在脑海中将‘嬴部家乡内惊鸿一瞥的神像’,与‘镇国将军独以真灵降世,肉身不见影踪’,这两个线索串联起来,内心就忽然生出了一些别的想法。莫非——尚王有些不敢面对那个念头。其愈是不敢面对,萧时进愈要捅破这层窗户纸:“除此之外,当时被镇国天军带走,作为镇国将军降临之容器的那名天一道弟子。其生辰年月是壬辰年八月十八寅时!”壬辰年八月十八寅时!直到萧时进口中说出这个看起来无甚特殊的生辰八字,尚王脸上的镇定之色再也维持不住,豁然起身!他听萧时进说其他事情之时,都不曾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这个生辰八字于他而言,就如同是响在耳边的一道惊雷!天一道弟子的生辰八字,与尚王的生辰八字分毫不差!都是壬辰年,都是八月十八日寅时!区别只在于,那名天一道弟子的壬辰年是尚王出生一甲子以后的壬辰年!镇国将军的真灵,需要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生辰八字之人才能承接。其肉身不知影踪,唯有嬴部家乡内留存着一道真武大帝人间天子相。一切种种,说明了什么?!尚王稍一深想,就能看到线索直指的答案!这个答案他偏偏不能承受!“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尚王面色通红,怒声大喝,高大的身躯因这突然袭来的消息,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而剧烈颤抖着。“萧时进!你敢欺瞒寡人,你竟敢欺瞒寡人!寡人令你作‘种生基**’时,曾给了你寡人的生辰八字,你便用它来蒙骗寡人,来离间寡人与镇国将军的君臣之情!”“小道不敢!”萧时进语气惶恐,额头触地。尚王看不见的那张面孔上,其实满是平静,没有一丝惊恐之色。他作为尚国国师,与沉迷玄修的尚王接触十分之多,对于这位君王的脾性已然十分了解。知道对方此时看似震怒于自己所言。其实内心已经有八成相信了自己说的话。更何况,他并不曾说一句假话,所言句句属实,又有什么好需要担忧的?“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尚王尤在惊怒当中:“你瞒了寡人多少事,你天一道私下藏了多少污秽,你当寡人看不到么?!”“小道惶恐!”萧时进颤声回应。又迎来尚王一阵劈头盖脸地叱骂。良久之后,其才觉得疲乏,坐倒在石凳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地起身,在身畔从始至终低着头、不发一言、犹如死物的车夫搀扶下,步入了一座屋室当中。不久。尚王轻飘飘地话语声,从那座屋室中传出:“寡人近些时日身子骨不甚爽利,国师,你去取些元蕴丹来,今夜子时送到我房中。寡人要与你研修玄门正法。”“是。小道领命。”萧时进俯首应声,再抬起脸时,面上尽是满意之色。尚王当下反应不出所料。自己筹谋之事,如今看来,有八成可能实现。——子时。萧时进依言取了一瓶元蕴丹,守在尚王屋室之外。屋室之内烛火通明。窗前可见一道高大身影,正是尚王无疑。他虽是人间君王,并非修行中人,但因自身集聚一国半数以上的王气,一般虹化境修行者都难伤得到他。更是耳聪目明,能轻易听到门外动静。感知到萧时进守在门外,他开声道:“进来吧。”“是。”萧时进恭敬应声,躬身走到门口,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步入屋室之内,顺手闭锁了房门。房室中,摆设简陋。只一张木床,几个蒲团,一案几而已。案几上蹲着一座香炉,令人心神静明,荡涤凡念的宁神香袅袅浮动。尚王盘腿坐在案几前,已换了一身道袍。他身前摆着一个玉盒。玉盒之内,有数种不同的丹药。萧时进看其气机圆融,神完气足,周身隐隐透出先天气息,便知尚王已经用过丹药。他将那一瓶元蕴丹奉上,跪拜道:“王上。此为天一道诸长老搜罗南北两郡灵童,收集他们的灵韵凑成九九归一之数,炼制八十一天才得的一炉最上品元蕴丹。一颗就能叫人荡涤凡体,延年益寿。若久久服用,羽化登仙亦可期。”“羽化登仙?如若羽化登仙只吃几颗药丸就能达成,天下间不知该有多少仙人了——事实却是,今之世间,可曾见过仙人存在?寡人穷搜天下奇闻,得悉哪里有仙人影踪,便会消耗人力物力前去探查,最终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经历这么多曲折,如今寡人反倒有个疑问:这世间真的有仙?仙是真正存在过的么?上古神魔尚有遗迹乃至血脉延续至今,可在种种传说之中,可与天相连,能比肩乃至力压神明大魔的仙人,却无一能将血脉后裔传承下来。他们都去了何地?”尚王看着萧时进递过来的那一瓶元蕴丹,忽发感慨之言。萧时进知他这是今日受的刺激太大,对前路有些灰心而已,因此镇定道:“世间必定有仙人存在。亦必有仙人道统存续。只是以小道修为,接触不到那样层次的存在。然如正一道、先天教这般天下一流的宗派,一定曾经真正接触过仙人,他们历经数千年而不倒,屹立至今。或许本身就是仙人道统。王上。修行第八境,便名为‘真仙’。成就此境,万法由心,言出法随,长生久视,永恒不朽!”“长生久视,永恒不朽……长生久视,永恒不朽……”尚王默默念叨着最后两句话,心里的贪念向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神智。他从丹瓶内取出一颗元蕴丹,托在掌心。那颗丹丸一与天地诸气接触,立刻显出不凡,缕缕先天灵韵缭绕丹丸四周,微有大道伦音传进尚王耳中。如此玄奇之景,如此灵性之丹药,终于平定了尚王内心的疑虑。他将丹药吞服下咽。感应着一股股灵韵在身体内荡漾开来,身躯轻若鸿毛,仿佛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舒服地半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