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行了一夜, 直至第二日天亮,船身才再度靠岸。
小景因为晕船,一夜无眠。
林惊鸿因为吃了橘子, 浑身起了疹子, 同样一夜未眠。
在下船时,两人碰面。
林惊鸿还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推开搀扶他的门生,大步流星走至小景面前,询问道:“小景,昨晚休息得如何?还习惯吧?”
小景抬眸瞥了他一眼。
见林惊鸿的衣领
也不想再装聋作哑,小景道:“既然你不能吃橘子, 昨日为何还要吃?”
“你都知道了?”林惊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冲着身后的门生们训斥道,“哪个长舌头在小景面前胡说八道的?我不是吩咐下去了, 不许你们在小景面前乱说?你们聋了?”
门生们面面相觑,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是我说的。”
林墨白从另外一侧缓步走来,也是一夜未眠,眼底染着一层青灰,他走至了林惊鸿面前, 眼尾的余光却注视着小景,他道:“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什么东西能吃, 什么不能吃,心里没有数么?此事便是你自作自受, 自讨苦吃。”
“大哥!谁让你去跟小景乱说的?我吃个橘子怎么了?又要不了我的命!”
林惊鸿急了, 对他来说吃个橘子撑破天了, 就是身上起疹子,高烧不退,腹痛难忍而已。
可若是因此,小景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给他东西了,这反而才是大事!
“小景,对不起,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骗你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小景,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林惊鸿赶紧又去哄小景,特别卑微地祈求道:“我以后都不敢这样了,小景,你原谅我吧?好不好?”
把旁边的门生们看得各个面露惊色,面面相觑起来。
林墨白觉得他此举实在太过丢人现眼,按理说,既然知道小景在修真界的名声极差,林惊鸿就应该避嫌才对。
结果不见小景还好,一见了小景就跟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林惊鸿自作多情,满腔热血地往上扑,却碰上了小景这根软钉子。
林墨白剜了门生们一眼,见他们忙低下了头,这才清咳一声,假意道:“好了,知道你是因为看在你沈师兄的情面上,遂才对小景百般照顾的。一路舟车劳顿,快些领着小景下船罢。”
如此一来,就显得林惊鸿对小景颇为照顾,完全是看在沈清源的情面上。
而沈清源又是林景的同门师兄。
有这层关系在,林惊鸿对小景殷勤客气些,也在情理之中。
反而避免被旁人误会成,林惊鸿也有断袖的嫌疑。
哪知林惊鸿听罢,却毫不领情,直言不讳地道:“我何须看在谁的面子上?我对小景好,就是对小景好,不需要看在任何人的情面上!小景,我们走!”
语罢,直接拉着小景的衣袖,带他下了船。
把林墨白气的,面色又开始发青了。
但一想到今日是姨娘的祭日,不好耽搁,恐误了祭拜的时辰,遂只能暗暗隐忍,暂且不好发作。
早有林家的门生们前来迎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林剑山庄。
小景此前便听说过,林家是姑苏的首富,富甲一方,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可真当他来到林家,并且亲眼看见林剑山庄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时,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无极道宗建在一座仙山上,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间是终年萦绕的袅娜仙雾,还有源源不断的灵气。
而林剑山庄却依湖而建,占地面积十分广阔,一眼都望不到头。
小景站在门外,见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涌出了二十来个门生,纷纷拱手道:“恭迎家主回庄,恭迎少主回庄,恭迎小道长来林剑山庄作客!”
这个小道长,应该指的就是小景了。
可能是林墨白至今为止,都不肯承认小景的身份是南阳常家的庶出断袖傻儿子。
因此,在传讯回来时,吩咐下去,让门生们称呼小景为小道长便可。
根本没有提及,小景的真实姓名。
林惊鸿听罢,当即就不悦了,上前一步道:“什么小道长,大道长的?他姓常,你们唤他常道长,或者道长,别大啊,小啊的,听着别扭!”
“就你话最多了。”林墨白侧眸瞥了林惊鸿一眼,又道,“今天是姨娘的祭日,你还不赶紧下去换身干净衣裳,好去祭拜姨娘?”
此话一出,林惊鸿这才想起,主要接小景回来是做什么的了,他偏头同小景商量道:“一路舟车劳顿,你也累了,要不然……你也换身衣裳?”
按理说,祭拜亡母,怎么说也得换身白衣服,或者黑衣服的。
小景穿一身道袍,算怎么个回事?
小景道:“师兄吩咐过,道宗的弟子,哪怕行走在外,也不好轻易换下道袍。”
“可是……”林惊鸿想了想,觉得道袍就道袍罢,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小景肯回来,一切都好说。
便也没过多要求小景什么,林惊鸿急匆匆地下去换衣服了。
林墨白同旁边的门生道:“领着道长去前厅稍作休息。”
而后也转身换衣服去了。
等兄弟二人换好衣服之后,林惊鸿亲自过去请小景去祠堂。
小景原本不想去林家的祠堂,觉得一般只有林家的子弟,才能进入祠堂。
他姓常,又不姓林,同林剑山庄没什么交情的,这么贸然去林家的祠堂,并不合适。
可拒绝的话,却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一般,小景点了点头。
然后随着林家兄弟前往祠堂,脑子里乱糟糟的,心思早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由林惊鸿拉着衣袖,带着他点香,上香。
面向着面前的灵牌鞠躬。
等上完香之后,小景的神儿还没有飞回来。
只觉得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沉寂。
祠堂中弥漫着香烛的气味,以及常年见不到阳光,而散发的些许湿潮的腐木气味。
林惊鸿面向着母亲的灵位,心里默默念叨着:阿娘,惊鸿带着二哥回来看您了,求阿娘在天有灵,保佑二哥此生平安喜乐,顺风顺水。
林墨白想的却是,待会儿怎么样才能把林惊鸿支开,然后同小景独处,趁机抽出小景的一丝精窍。
一直等离开了祠堂之后,小景才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
胸膛里的憋闷感,总算减轻了不少。
林墨白略一思忖便道:“晚上,我为你设宴接风洗尘,放心,我知道道宗门规,不会让你饮酒,沾染荤腥,只当是个小小的家宴。”
小景纠正他:“不是家宴,我不姓林,我身体里流的不是林家的血。”
林墨白又生了好一出闷气,但也知道小景说的是实情而已。
若是正儿八经地算,小景现如今的确同林剑山庄没什么关系了。
自然也不是林家的人,更别提什么家宴了。
“眼下天色正好,要不然,我带你去周边转转,好不好,小景?”
林惊鸿兴致勃勃的,开始盛情邀请。
小景寻思着,如果不跟着林惊鸿出去转转,只怕要一直面对着林墨白的臭脸。
索性就点头答应了。
林惊鸿高高兴兴地领着他往外走,还不允许任何门生跟随。他把小景带到了一座假山前,指着这座假山道:“小景,你看,这座假山是我大哥好多年前,从南海买回来的,里面镶嵌了许多夜明珠,一到晚上,就会发光。”
最主要的是,林惊鸿小时候就常常爬到假山上偷懒,有一回他还不小心失足摔了下来。
幸好林景路过,飞身救下了他,否则指不定要摔断腿。
小景表现得意兴阑珊,勉强附和道:“原来如此。”
“小景,你再看这湖,里面种的是红莲,你看,那边的红莲开了,你喜不喜欢,我下去给你摘一朵?”
小景顺着林惊鸿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一朵怒盛的红莲。
开得烈烈如焚,极是好看,莲下还有几条锦鲤追逐嬉戏。
“别了吧,摘了反而不好看了,让红莲留在水里罢。”
林惊鸿也不坚持,点头说:“好,我全都听你的。”
而后,为了帮助小景找回记忆,林惊鸿又尝试着,带着小景去了更多的地方。
可小景一直表现得意兴阑珊,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唯一可能感兴趣的,便是街头卖的糖人了。
林惊鸿问:“你喜欢吃糖人?”
小景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说:“我很少能吃到甜的东西。”
一直以来,吃的大多都是苦头,一路风雨兼程,受了太多委屈。
“那好,我全部买下来给你。”
林惊鸿赶紧要掏钱,可一掏之下,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钱袋子了。
而门生也被他勒令不许跟上来。
正当林惊鸿感到十分窘迫之时,小景突然问他:“你能吃糖人么?会不会肚子痛什么的?”
林惊鸿愣了愣才道:“可以吃的。”
“那好,老板,多少钱一个?”
“两文钱一个,花样自己挑。”
小景点头,从沈清源给他的钱袋子里,掏出四个铜板,放在摊子上,他说:“我买两个。”
然后自己上手挑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糖人,小景见林惊鸿没动,便问他:“你是想让我帮你挑么?”
林惊鸿这才恍如梦醒,赶紧也挑了个小兔子形状的,心里暗暗惬意,想着,幸好没带钱袋,小景居然肯掏钱给他买糖人。
跟对待什么宝贝一样,林惊鸿根本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看着。
小景也懒得管他,一边小口啃糖人,一边随意在街头闲逛。
见姑苏这边好生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说话的口音有些奇怪,但多少还是能听懂的。
忽然,一群小孩子在街头嬉戏打闹,其中一个不小心撞了过来,一头撞在了林惊鸿怀里。
还将他手里的糖人撞掉了。
林惊鸿看着掉在地上,碎成几块的糖人,脸色立马就黑了。
吓得这孩子赶紧赔礼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给你!”
“赔?你拿什么赔?”林惊鸿冷声冷气道,“你赔得起么?”
一个糖人才两文钱,这有什么赔不起的。
那孩子赶紧从衣袖中掏出两个铜板,递过去道:“这个赔给你!”
林惊鸿不接,只是冷眼盯着面前的孩子。
一直把那个孩子盯到眼眶发红,感觉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周围也聚了好些百姓,对着林惊鸿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道。
“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
“就是说,都赔了银子了,还想怎么样?”
“看他穿着锦衣华服,应该是哪家的公子,怎么就只有一条手臂?”
小景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再看看林惊鸿抿起的薄唇。
突然之间,他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算了,一个糖人而已,不用赔了,以后走路要记得看路,别再撞到别人了,知道了么?”
小景同那个孩子道。
“知道了,谢谢道士哥哥!”
周围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