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软的,略有些潮湿的泥土,弄脏了他的白色道袍,他也浑然不在意。
跪在树下双手合十,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小景不是那种喜欢窥探别人记忆之人,但他就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去了解关于林景的一切。
想知道林景的一切喜怒哀乐,想知道林景的生平事迹,以及他的死因。
可就在他想去看清楚,林景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许的又是什么愿望之时。
越无尘竟然一把将他推开了。
脑海中的画面也宛如琉璃一般,寸寸崩裂,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放肆!”越无尘突然疾言厉色起来,冷斥道,“你现如今太过胆大妄为,竟连师命都不听了!”
小景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就是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要靠着同越无尘接近,从而窥探林景的记忆。
谁曾想,越无尘居然生气了。
这也是小景第一次被越无尘这般疾言厉色地责骂。
当即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小景两手按在地面,昂起头来,嘴巴微微一张,想要说点什么。
下一瞬,就看见越无尘对他扬起了手掌,小景也应激地抬手便挡。
但预料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
越无尘终究是收手了,一甩衣袖,半是恼怒,半是怜惜地道:“小景,不可再如此行事了,本座现如今是你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之间,本就不该再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小景喃喃自语道:“我不懂啊,没人教过我的,我真的不懂。”
顿了顿,他放下了手,抬脸道:“可是,这难道不是师尊先开始的吗?明明是师尊先开始的,可师尊怎么就不承认了呢?”
这话一语双关,既像是小景责问越无尘,为什么他先开始的,到了最后又不肯承认。
更像是林景出声责问越无尘,为什么最先动情的人,明明就是师尊,可到了最后,师尊居然不承认了。
而越无尘同时也透过小景,依稀可见当初林景的身影。
这宛如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拷问,直击内心。
似一记重锤,重重锤在了越无尘的胸口。
将他的肋骨狠狠锤断,而后碾碎他的心脏。
“你……你!”
越无尘血气翻涌,一股腥咸再度涌了上来,为了不在小景面前失态,他赶紧隐忍住了。
转过身去,不肯再看小景了。
心乱了,他苦修了那么多年的无情道,最终居然败在了小景的手上!
他的心居然乱了!
一时之间,越无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林景心乱,还是为了眼前这个天真懵懂的小景!
“你走吧,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可是,没错要怎么反省?”小景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苦恼,小脸也皱成了苦瓜,他摇头说,“弟子不明白,师尊为什么突然要生气。”
越无尘也觉得,自己本不该如此动怒的。
不知者不怪,小景又不懂这些。
追根溯源,小景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也有越无尘的责任。
但凡他当初态度强硬一些,宁可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也要强行庇佑徒弟。
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林景腹中的魔胎,如果当初活了下来,七年时间,孩子也会哭会笑了,没准又是一个小林景。
一个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粉雕玉琢的小林景。
如果林景的孩子还活着,现如今应该穿着小道袍,乖乖巧巧地跟在越无尘身边,唤他师公。
可惜,不会再有了。
越无尘曾经私底下无数次地质问自己,当初究竟是不是出于一种泄愤的态度。
到底是不是对林景产生了特殊的情愫,所以才对林景下了那么重的狠手。
到底是不是因为他嫉妒了,他愤恨林景遭遇的一切。
可无数次的质问,换来的却是越无尘一次又一次地逃避。
始终勘破不了其中关窍。
始终摸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也可以说是,越无尘始终不敢正视自己,不敢承认他对林景产生了超越师徒的情愫。
“算了,今夜便先到此处,你回去休息吧。”
越无尘落下这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可下一瞬,小景霍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越无尘的衣袖。
“师尊,我突然有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什么事?”越无尘转身,低声道:“只要不违反门规,你只管做便是了。”
小景道:“就是因为会违反门规,所以弟子才想让师尊陪弟子一同前往!”
越无尘:“……”
难道他陪着小景胡闹,就不算违反门规了么?
但看着小景酷似林景的这双眸子,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小景的任何要求。
难得听小景说,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小景生怕越无尘会跑一样,一路上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因为拽得太紧,指尖都有些泛白了。
越无尘忍不住长叹口气,轻声道:“师尊不会跑的,你不必这般紧张。”
“可弟子就是想抓着师尊的衣袖!”
“……”
如此一来,越无尘突然之间又没有脾气了。
便任由小景抓着他的衣袖。
将他带去了林景曾经住过的院子。
越无尘站在门外,略显犹豫,不肯进去。
小景见状,不由分说就将他拽了进去。
还满院子寻找趁手的工具,见实在没找到锄头什么的工具。
就只能把断情抽了出来。
越无尘惊问:“你想做什么?!”
“师尊,那棵海棠树下,藏着东西!”
小景言之凿凿地道,松开越无尘,提着剑就往院中的海棠树下走去。
如今时节,已经过了海棠花开了。
这棵高耸的海棠树,还是当初林墨白让人从林剑山庄移植过来的。
当初命了十七、八个门生,日夜不息地赶路,兴师动众地把树埋在了林景的院中。
林景生前的喜好,基本上众人有目共睹。
林景喜欢白色,所以越无尘也破例让他一个人穿白色的道袍。
林景喜欢安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越无尘就让他一个人住在了净室。
林景喜欢吃翠绿的菜,所以山中一年四季都给他准备。
林景喜欢海棠花,每年春天,不管有多忙,都会抽空去林剑山庄看一看。
只是后来,林景死后,林剑山庄的海棠树,一夜之间全部枯死了。
一棵都没能留住。当时林墨白失魂落魄地过来找越无尘,他说:“林景把他喜欢的一切,都尽数带走了。”
唯独林景院中的这一棵,受了道宗灵气滋养,又有林景生前残留的气息护着,一直活到了现在。
越无尘见小景气势汹汹的,好像是要去砍树,当即眉头一蹙,忙出声阻拦道:“住手!不许碰此树!”
哪知小景并不听,居然弯下腰去,用断情开始掘土。
越无尘:“……”
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断情居然会沦为掘土的工具。
“我不砍树,师尊放心,我只是想把树底下藏着的东西挖出来看看。”
小景确信,当初林景埋在树下的东西,一定还在!
更加大力挥动断情,没一会儿就听“锵”的一声,竟然真的挖到了东西。
小景生怕把东西挖破了,赶紧把断情丢开。
跪在地上,改用双手去掏。
一点点将泥土掏出来,很快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坛子。
因为被埋藏的时间太长了,酒坛子上布满了泥土,已经看不清楚原本的颜色了。
越无尘见小景真的挖出了一样东西,凑近一看,却是个小酒坛子。
当即就蹙紧了眉头,心道,林景何时学会喝酒了?
居然还私底下偷偷把酒坛子埋在了海棠树下。
若非小景突然想了起来,当初的些许事情,只怕这酒坛子要永远埋在地下,暗无天日了。
“太好了,挖出来了。”
小景小心翼翼地将酒坛子拔萝卜似的,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深呼口气,他抬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抱起酒坛子摇了摇,里面并没有晃动的水声,只是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可见里面是有东西的,但并不是酒水。
越无尘听罢,也起了疑心,既然酒坛子里装的不是酒水,那又会是什么东西?
林景为何要把一个酒坛子埋在海棠树下,难不成,这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见小景要去拔酒塞子,越无尘下意识出声阻拦。
可还是晚了一步,小景动作太快了,把酒塞子拔掉之后。
他的手很纤细小巧,刚好可以塞到酒坛子里。
小景摸索着,将酒坛子里的东西拽了出来。
很厚的一摞纸张。
纸张的边缘都发黄了。
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上面画着东西,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一个男子的侧脸轮廓。
小景拿着画像,同越无尘进行比对,有些惊诧地说:“这侧脸的轮廓,好像师尊啊!”
不是像,分明画的就是越无尘。
林景原本就会丹青,但画得一般,平常也不常画,偶尔画点东西,多是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
因此,越无尘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林景也会画人。
更加不知道,原来林景偷偷画了他那么多小像。
小景一张一张翻着看,每一副都是寥寥几笔,但画得很传神。
有越无尘练剑的样子,喝茶的样子。手里拿书的样子,甚至连做法事时的模样,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看得出来,这些画像并不是一年就画成的。
因为画到最后,越画越传神,也越画越栩栩如生。好像已经把越无尘的模样刻在了心里。
小景一边翻看,一边心里默默念着,这个是师尊,这个也是师尊,全部都是师尊。
厚厚的一摞,画的全是师尊。
就好似在说,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越无尘颤着手,将小景手里的画像接了过来,手骨都夸张地暴了出来。
一时心绪难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咦?这上面有字啊!”
小景突然拿着一张宣纸,看着上面飘逸流畅的字迹,低声念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是当初越无尘给自己的小徒儿起名字的初衷。
可是后来,他渐渐就把初衷抛之脑后了。
原来,原来当初的林景对他也怀有那样的心思!
原来当初心乱的人,并不仅仅是越无尘一个人啊!
原来……原来林景对他也是有那方面情愫的。
可是,七年之后,越无尘才得知林景当初的心意。
就像玄真师兄说的那样,什么都对了,就是时间不对了。
小景和林景是同一个人没错。
可小景只是林景的残魂,在人间的一个寄托。
只是林景在人间的一道幻影。
并不是完整的林景。
也就是说,越无尘倾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裂魂淬骨,也换不回来当初的林景了。
林景再也无法真正地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越无尘突然悲从中来,眼眶渐渐红了。
晶莹剔透的眼泪,从他一向冷漠寡情,甚至是有些刻薄的双眸中,缓缓滴落下来。
溅湿了手上的画像。
“师尊,你怎么了?”
小景歪过头来,抬手蘸了蘸越无尘眼角滑落的眼泪,含在嘴里,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师尊也会掉眼泪啊,我还以为,像师尊这样的人,一生都不会为任何人的生死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