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片刻之后, 二人又双双把目光错开了。
小景下意识攥紧拳头,微微抿起了薄唇。
又是这种感觉。
又是同样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个陈玉龙似曾相识。
每次不经意间的目光相接,总让小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曾说过, 不会再来打扰他的生活了。
可明明面容和体型都毫不相似,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小景也并非多么信任越无尘,只是他觉得,越无尘身为无极道宗的宗主。
说话就应该算话, 若是一门宗主都不能一诺千金, 又怎么可能让世人信服?
越无尘此前,明明就答应过的,不会再来打扰小景的生活。
一路上不管小景遇见什么困难, 也再未有人出面打扰他。
小景本来以为, 林惊鸿等人对他来说,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离开南阳之后, 噩梦就好像头顶上的乌云,彻底散开了。
可是,小景却总是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没办法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了。
趁着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陈有根, 小景悄悄偷觑了陈玉龙一眼。
见陈玉龙并未再看过来,方才的目光相接, 好像只是个错觉。
便听陈玉龙问:“你说你的妻子, 行事作风有问题,可有证据?”
陈有根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好半晌儿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围观的村民见状, 又纷纷啐道。
“呸!不要脸的杂皮!自己行事作风不干不净, 还好意思污蔑人家桂芬?”
“不要脸的东西!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不肯放过!就合该剁碎了喂狗!”
“别瞎说!我家狗才不吃这畜牲!”
“真是给陈家村丢人!”
“死了活该!”
……
越无尘听得脑仁有些疼,并且他知道,小景现在一直在悄悄打量他。
他只能装作毫不知情,尽量不与小景再有什么近距离的接触。
见陈有根如此,越无尘猜想,此人行凶杀.妻时,也许是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
往往亡魂的记忆十分有限,只能记住生前最让其留恋,最难以割舍,或者惊恐的事情。
很显然,在杀.妻这方面,对陈有根来说,算不得生前最难以割舍的事情。
越无尘转而又问:“为何杀你母亲?”
这回陈有龙表现的就更加糊涂了,神情也显得十分茫然。
好像不记得自己之前杀人的细节了,在越无尘的步步紧逼之下,才缓缓吐出一句:“我不知道,但她该死。”
然后就没后文了。
当然,虽然据陈家村的百姓说,陈有根他老娘人品不好,在村里称霸,还苛待儿媳妇。
但到底该不该死,陈有根说了并不算。
虎毒不食子,子毒尚且不弑母,陈有根杀母杀妻杀子,罪该万死。
越无尘见问不出什么话了,一挥衣袖,陈有根的魂魄便化作了一缕青烟,随风散了个干干净净。
真真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了。
杀妻杀子又杀母,此人不配再轮回转世。
“道长,那陈有根的尸体怎么办?死无对证,回了衙门我们也没办法交差啊。”
几个官差开始挠头,哭丧着脸道,“道长,实不相瞒,咱们衙门的县太爷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要不让县太爷亲耳听见,这陈有根认罪服罪,那先前两桩命案,就只能当作悬案来处理了。”
“若是当作悬案来处理,那按衙门的规矩,两具尸首要停在义庄,由专门的人看管,等证据确凿了,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要是一直没证据,那尸首停个一年半载都有可能的。”
小景一听,这怎么能行?
陈有根他老娘就算了,反正都剁碎成了那个鬼德行,又不是什么好人,停义庄便停义庄好了。
可桂芬凭白无故死于非命,又没行过恶事,已经很可怜了,若是死后都不能入土为安,那岂不是更加可怜?
小景挺怜悯桂芬的,听到此话,下意识抬头望向了陈玉龙。
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陈玉龙,反正就是下意识抬头看他了。
便听陈玉龙道:“我不甚清楚你们人间的规矩,但若是按你们那般说的话,我稍晚些,会随你们一同去衙门。”
顿了顿,他又道:“陈有根的尸体不可再留,他身上沾了怨气,尸体又浸了黑狗血,受了月光,恐会化作行尸走肉,最好是就地焚烧。”
这也是处理行尸走肉比较安全的一种办法,把尸体烧成灰烬,纵然怨气经久不散。也无法纵尸杀人。
村民们听罢,一大伙人赶紧忙活起来了。
各回各家抱了些茅草,又抬了些木柴过来,高高地堆成一个小山丘。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捋起衣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招呼着旁边的人,一起把陈有根的尸体,抬上去烧掉。
然后,越无尘就亲眼看见,小景抬起右手,然后盯着手心看,嘴唇还蠕动了几下,好似要学那几个村民,往手心里吐口唾沫。
当即越无尘的眉头就狠狠蹙了起来,下意识从背后轻呵了一声:“阿轩!”
吓得小景浑身一哆嗦,颤颤都回转过身。
夜色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火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干净澄澈得又像是琉璃珠子。
“怎么了,玉龙哥?”
“没事,我就是想问你,你冷不冷?”
越无尘问出这话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现在虽然是“陈玉龙”,但身上穿的依旧是无极道宗的道袍。
而无极道宗是有门规的,像是命剑,道簪,道袍,拂尘等物,非最亲近之人,不可随意触碰。
这种触碰指的是,不可外借。
想当初林景受刑前,都会先把外袍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好,再取下道簪。
不肯让外袍和道簪受一点点脏污。
可是后来……林景的道袍还是脏了。
上面布满了鲜血和灰尘。
还有林景那支道簪,曾经被人打落在地。
林景都顾不得别的,扑过去把道簪攥在手心里,不肯让旁人触碰。
越无尘曾经在雪地里,打着灯笼找了足足一夜,愣是没找到林景的道簪。
也不知道,林景死后,道簪是被乌鸦叼走了,还是被有心人取走了。
他当初没留住林景,也没留住林景的道簪。
“我不冷的,玉龙哥。”
小景说完这话,然后不知打哪刮来一阵阴风,将村民们点燃的火堆,吹得火光四溅。
风助火势,很快就烧红了半边天。
而小景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山里的夜风还是很冷的,他的两只手冰凉彻骨。
“还说不冷?你的嘴唇都青了。”
越无尘如此道,可又过不去心里那关。
非最亲近之人,不可以把道袍借给别人穿的。
即便他和小景曾经是师徒关系。
可仅仅是师徒关系,并没有越过师徒情分。
小景抬眸,以为陈玉龙是要脱下道袍给自己披上,才刚要拒绝。
可又发现,人家陈大哥压根就没打算把道袍脱下来给他披上。
遂又把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哎?阿轩,你冷啊?来,穿我的衣服!”
旁边一个年轻小伙见状,二话不说就把衣衫脱了,把带着体温的衣服,往小景眼前一递,满脸淳朴地笑着道:“你生得文弱,不像我们这样的庄稼汉子,打小就皮实,别看现在是夏季,可山里的风还很凉,你赶紧穿上吧,可别冻坏了,否则二虎娘知道了,该责怪我们没照看你了!”
小景先是微微一愣,他不太会拒绝别人的好意。
并且也知道,陈家村的人对他没有半点恶意。
遂双手去接,小景很有礼貌地道谢。
哪知手还没触碰到那衣裳,就被一只手臂从旁横了过来。
直接将衣服挡开了。
“啧,玉龙,你这是什么意思?方才我看你半天了,你光问阿轩冷不冷,那有什么用?都不见你脱衣服给他披,我脱个衣服给他穿,你怎的还不乐意了?”
小景也应声抬起了头,不解地望向了陈玉龙。
“我没有不乐意,只是,我是修道之人,身子骨比普通人耐寒,所以……”
越无尘一手抓着自己的衣领,嗖的一下,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外袍拽了下来。
然后披在了小景的身上,越无尘缓缓出了口气,又道:“我担心你也冻着,还是让阿轩穿我的吧。”
如此,那个村民才笑了笑,也没太当回事儿。
小景抓着身上的道袍,微微愣了一下。
然后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降真香气。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道士身上都有这种气味,小景曾经在罗素玄,越无尘的身上,都嗅到过这种气味。
还参杂着几丝清冽的雪松味。
小景对这种气味,莫名感到熟悉,既心安理得,又有些惶恐不安。
总有一种,他头在艳阳下,身却悬在悬崖峭壁上一般。
心总是漂浮不定。
悄悄偷觑了身旁的陈玉龙一眼,小景发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
而是在望着面前冲天的火光。
好像方才给他披衣服,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大哥应该是把他当成二虎子一样的弟弟看待了。
除此之外,根本没参杂别的感情。
小景想清楚后,就把道袍裹紧了。
再缓过神时,火光渐渐熄了。
几个村民拿着铁耙子,上去翻找,看看有没有骨头什么的,还没烧成灰,如果有的话,那就趁着骨头脆着,赶紧碾几脚。
虽然说,陈有根是罪有应得,但总不好放任着他的骨灰不管。
人死罪行散,死都死了,也不好再拿他的骨灰出来泄愤。
由几个和陈有根家,稍微攀点亲故的村民,取过一个小瓦罐,把草木灰连同陈有根的骨灰,一同装了进去。
打算回头找个地儿,把骨灰坛给埋了。
为了防止陈有根死后还不安生,村民们很谨慎小心,问陈玉龙讨要镇压亡魂的黄符。
越无尘此前在祠堂,已经将陈有根的魂魄打散了,但为了安大家的心,便给了他们一张黄符。
等做完这些之后,夜色更深了,已过了子时三刻。
几个官差互相推搡,将其中一个推了过来,道:“道长,是这样的,此前有五波人上了孤山,但一直没下来,我们几个都是普通老百姓,也挺畏惧什么牛鬼蛇神的。不知道长可否替我们上山,把那五波人找回来?”
越无尘道:“可以。”
但他话锋一转,又问:“此前不是说,你们并未派人搜山?”
这话是二虎爹说的,说官差们不打算搜山的。
“是,一开始就是让两个人在山脚随便转转的,结果去了之后就没回来,然后又去了三个人找那两个人回来,结果又没回来,所以就一直派人出去找………”
官差说起这事,还挺难为情的,一波一波地往山上送人,可就是没一个回来的。
“现在已经去了五波人了,全是官差,一共二十七个人,还望道长帮帮忙,将他们带回来。”
“基本上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啊,要是不明不白死在山里头,那他们全家头顶的天都要塌了。”
越无尘也没说不去,便想着,先送小景和二虎爹回家去。
然后自己独自搜山便好。
可二虎爹不干了,官差们不信牛鬼蛇神,不代表庄稼人不信啊。
二虎爹盼了十来年了,好不容易把大儿子盼了回来,万万不愿让大儿子出了半分闪失。
况且大儿子离家太久,压根就不熟悉山里的路,若是遇见了什么危险,就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遂坚持要跟着一起搜山。
其余村民们见状,也纷纷表示,愿意一块儿去搜山,人多力量大,总比一个人去找要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