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去了,也只是徒增争执罢了。
虽然小景灵智毁损了,但凡事很能举一反三,常常把他们堵得哑口无言。
实话实说,林墨白有时候都不太敢去招惹小景了。
那天晚上小景冲他砸药瓶子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还有当众把他夹到碗里的菜丢出去的尴尬,依旧无法忘怀。
忽见眼前一晃,林墨白就见小景提着盏油灯走至窗前。
就在他以为,小景终究还是心软了,肯理一理林惊鸿时。
就听啪嗒一声,窗户重重地从里面合上了。
动静之大,几乎响彻了整条街道。
林墨白:“……”
林惊鸿抬起头来,望着合上的窗户,暗夜中生生熬红了眼睛。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哭了,赶紧抬袖把眼泪擦干。
过了今夜之后,他们就要离开南阳了。
越无尘已经很清楚明白地告诫了他们,这一次让小景自己作出选择。
不可以对小景有任何逼迫,否则越无尘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林惊鸿这几日想尽了一切办法。
他送吃的过去敲小景的房门,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不仅没讨到好,反而连人带东西,被小景赶走了。
他又去买些名家名画,印象中二哥是挺喜欢的。
可又碰了一鼻子灰。
最后一次,林惊鸿让人把他自己给捆了,后背背了好几根荆条,跪在小景房门口,整了一出负荆请罪。
可依旧碰了一鼻子灰。
小景的心,现在比铁还要硬,比霜雪还要冷漠。
无论林惊鸿怎么做,小景就是不理他,甚至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小景不仅不理会林惊鸿,也不理会林墨白和沈清源的示好。
林墨白的示好一般都在深更半夜,寂静无人之时。
他会偷偷潜入小景的房里,既不点灯,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床头看。
小景睡觉浅,第一次觉得很惊悚,后来慢慢也就不害怕了,只当林墨白就是个陈设,摆件。
既然林剑山庄的家主自愿为他当守夜的看门狗,那就当呗。
小景能有什么意见?他又敢有什么意见?
只是小景很反感的是,林墨白老喜欢自我感动了。
站在床边盯着他睡觉就算了,还总喜欢趁着小景睡熟了,就过来摸摸他的头,蹭蹭他的脸,抓着小景的右手,仔细端详。
有好多次,小景睡梦中都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小景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林墨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把口水滴到他手背上了?
睡梦中迷迷糊糊掀开一丝眼皮,正好撞见林墨白垂头静默不言。
滚.热的眼泪从那双傲慢金贵,高人一等,又冷漠无比的双眸中,缓缓滚落下来,溅在了小景的手背上。
林墨白当时全然没有了此前冷漠嫌弃的样子,有的却是无尽的悲切,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
小景便知道了,林墨白又把他当成林景对待了。
可他并不是林景。
因此,小景醒来时,就把手无情地抽了回来,反手将手背上的眼泪擦在被褥上。
小景学着当初林墨白居高临下审视他的嘲弄神色,也面露嫌弃地嗤笑着说:“好脏的。”
然后就看见林墨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乌黑浓密的长睫都被眼泪打湿了,瞧着竟与林惊鸿有那么几分相像。
神色落寞又悲伤,看起来还挺可怜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景欺负了他一样。
小景不喜欢这样。
如果林墨白能够一直保持着冷漠疏远,又高高在上的样子。
并且能一如既往,为了弟弟不顾一切,哪怕是伤害一个无辜的普通人。
那么小景还会从心底里由衷地感慨,林惊鸿的命真好,有一个可以为了他而不顾一切的好大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一套,做一套,自相矛盾,虚伪又令人恶心。
小景不太清楚,当初的林景是怎么死的。
但这几日观林家兄弟,还有沈清源的表现便知,恐怕林景的死,同他们三个有脱不了的关系。
没准当初的林景就是死在了他们三个人的手里。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对林景的死耿耿于怀?
伤害了一个人,又为什么还要去弥补呢?
人都死了,光是弥补又能有什么用?
小景始终不明白,但也对此事不多加评价。
至于沈清源,那更别提了。
可能是因为有越无尘这尊大佛在此镇着,沈清源倒是不敢放肆的。
但也没有闲着。
不知道打哪儿买了一套白色长袍,沈清源可能觉得光是送衣服,太过普通了。
就自己动手,熬了好几个通宵,点着油灯在衣衫内侧,绣满了护身符咒。
这事小景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是通过林惊鸿的嘴知道的了。
林惊鸿咋咋呼呼的,嗓门子大得跟个喇叭似的,见小景对沈清源送的白衫,表现得兴致缺缺。
便将沈清源熬了多少个通宵,又在手指上扎了多少个血窟窿,甚至重伤未愈,又劳累过度,曾经累到吐血……
等等,说得那叫一个感天动地,感人肺腑。
说到最后,好像小景不感激涕零地跪下双手把沈清源送的白衫收下,就是小景凉薄寡情,不知好歹了一样。
小景可没想那么多,越无尘都说了,让他做自己就好。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哪怕把刀子架在他的脖颈上,也没法逼迫小景撒谎。
在面对一个面色发白,满脸病容的沈清源,以及一个才说几句话,就咬着牙齿,好像下一瞬就要扑过来,哭着喊他二哥的林惊鸿。
小景很淡然地摇头拒绝道:“我不收这衣服,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愿意原谅你,还有一点……”
顿了顿,小景满脸认真,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我不是林景,我不是他,我不喜欢白色,不喜欢素净的颜色。朋友之间送礼物,还知道投其所好,你们想求我原谅,却把别人的喜好强行压在我的头上了,这样让我感到很困扰。”
“我不喜欢这样。”
小景非常明确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
沈清源忙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我现在就出去给你买!”
小景道:“可我不想说。”
只这么一句话,就把沈清源噎回去了。
沈清源看起来很失落,也很难过,望着小景的脸,嘴唇蠕动了很久。
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当着小景的面,把自己熬了几个通宵才绣出来的白衫,撕拉一声,扯成了两半。
伴随着林惊鸿的惊叫声,沈清源定定地望着小景的脸,说:“我一定会知道你的喜好。”
小景想了想才道:“可我已经同你师尊说了,我不想跟你们去无极道宗,他也答应了,不让道宗的弟子跟着我。”
“如果,你还想继续当道宗的弟子,你就不能不听师命,所以,你不能跟着我,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喜好。”
这彻底把沈清源的退路堵死了,以至于他说不出话来了。
林惊鸿却很惊恐地说:“但我不是无极道宗的弟子,我大哥可没答应,不许我跟着你!”
小景:“那倒也是,可我也必须告诉你,如果让我日后发现,你一直跟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那么——”
“你要怎样?”林惊鸿颤声道。
“我不能怎样,我杀不了你,但我总能杀了我自己吧?”
小景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笑意来,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微微歪着脑袋,很平静地注视着林惊鸿。
亲眼看着林惊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油然而生一种,报复后的快意。
相比较其他三个人,越无尘就显得冷静太多了。
并没有给小景带来任何困扰,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
越无尘甚至都不再向小景打听罗素玄的事了。
但小景同样也明白,越无尘不可能放过罗素玄的。
若有朝一日,罗素玄被玄门抓住,等待他的,必定是神魂俱灭,剉骨扬灰。
临分别的前一晚,南阳这边举行了祭天酬神。
自打罗素玄离开此地,残留下来的尸群也多数被诛杀之后,笼罩在这方圆百里的乌云,好像一夜间就散开了。
常王两家被屠戮的惨祸过于骇人听闻,南阳这边的小道观,借此祭天酬神,为惨死的无辜者办法事。
届时无极道宗的弟子也会过去帮忙。
法事一共办了三天三夜,小景因为良心不安,自然也跟过去诚心叩拜。
一则,罗素玄对他有恩,他自然该替罗素玄赎些罪孽。
二来,他心中有愧,良心难安。
只能以期得到上苍的宽恕。
也是在道场举行法事时,小景才第一次看见,越无尘掐诀念咒,作法诵经,踏罡布斗的样子。
越无尘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开坛取水,荡秽扬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面色沉静,神色自若,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却又无比庄严肃穆。
小景就跪在道场上,和很多人一起仰望着越宗师的天人之姿。
这一幕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般跪在道场上,身影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可目光却一直在高台上的身影逗留,一丝都不曾错开。
胆怯又紧张地暗暗期盼着,那个人也回过头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不知不觉,小景就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哭得像条傻狗。
只觉得自己很难过,非常难过。
这种难过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蔓延过来的,一直压在他内心深处。
林惊鸿一直紧挨着小景,忽然见小景泪流满面,又惊又急,忙凑过来,作势要给小景擦眼泪。
可又怕自己会惹小景生厌,林惊鸿急得满头大汗,从旁不停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为什么要哭,是不是身上疼。
问到最后,林惊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似乎痛小景所痛,哭小景所哭。
若是不能安抚住小景,索性就陪着一起哭。
小景一概不答,不知打哪吹来一阵寒风,将黄符吹得漫天飞舞,沉闷的铃铛声,在周围蔓延开来。
他恍惚想起,自己曾经跪在神像前,手里攥着圭简,诚心祈求神灵保佑一人洪福齐天,无灾无病。
可时至今日,小景却再也想不起来,当初他是怀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又是为了什么人,向神灵祈求了。
那些记忆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一直到深夜,法事即将结束了,老百姓们为了祭天酬神,家家户户还上供了不少香火钱。
小景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该走了。
他骗林惊鸿说,自己想去方便,然后趁着林惊鸿没注意,往人群中一钻。
清瘦的身影很快就被人群淹没了。
和芸芸众生一道儿,下了山去。
别人都是各回各家,各有方向。
小景孑然一身,不知家在何方。
转身离去,一次不曾回过头。
却不知道人影幢幢间,一道玄色身影,也被芸芸众生淹没。
越无尘望着小景渐行渐远的身影,有很多次想要出声将人唤住。
可到了最后,他却发现,自己早就失去了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