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段晙并没有否认,反倒坦荡地颔首道,“正是。”
纪愉见他如此坦认不讳,愣了一下才问道,“你与我母亲是哪种关系的故人?”
这话一出口,总算瞧见段晙僵了脸。
他沉默好半晌,缓缓道,“是旧友。”
“既是旧友,你怎站在外头,我母亲怎没有请你进去叙旧?”纪愉仰着脸庞,冷言问道。
段晙有些郁卒地皱了眉,“她对我有些误会。”
“有什么误会?”纪愉眉心微挑,“误会段大人你是个负心汉吗?”
段晙闻言,神色陡变,脸上登时青了青。他盯着纪愉,诧异道,“你母亲她、她竟告诉了你?”
纪愉笑了笑,神情无谓地道,“是啊,她的确告诉了我,难道那些不是事实?段大人当年抛弃了她,如今妻贤子孝,儿女满堂,这个时候却跑来别人家的院子找一个寡居多年的孀妇,不怕被人嚼舌根吗?饶是你不怕,我们郡王府还怕呢!你……”
“我当年并没有抛弃她!”段晙似乎急了,一口打断她,“我当年一回京就被父亲禁足,等我脱身后回去找她,她已经不在成都,我到处打听,都没有她的消息,我甚至去流放之地找过,但是没有找到,我以为她已经……”段晙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的眉心皱成了川字,低眸又道,“我并没有抛弃她。”
纪愉看着他,眸光微微一动,缓声道,“她说,你让你三叔给了她一封断交信。”
段晙身子一震,惊异地抬眸,“什么断交信?我根本没有写过断交信!”
纪愉看着他面上不似作伪的震惊之色,抿了抿唇,过了一瞬才凝声道,“那段大人你或许应该问问你家三叔。”
说完这话,纪愉抬步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对段晙道,“不管当年之事究竟如何,她已经嫁给了我爹爹,她的身份摆在这里,饶是我爹爹不在了,她也不可能再跟段大人你有什么瓜葛,你应当查清楚了吧,她并不是我亲娘,所以我在意的仅仅是我爹爹的颜面,若她与你那些旧事漏出去了,我不知道我会做些甚么,所以,段大人,你若不想给她招麻烦,最好不要再来这里。”言罢,不等段晙说话,她迈步进了院子。
孙氏此刻正在佛堂里。
纪愉没有叫人通报,径自过去了。
孙氏见到纪愉,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时,纪愉看到她的眼圈是红的,显然是哭过的。
纪愉不愿在此多待,只想问了就走,遂直截道,“你信里所说可是事实?”
孙氏愣了愣,随后垂目道,“都是真的,容修那回过来,说起前世之事,与我心中计划皆合,想来俱是事实,所有的事都该怪在我头上,容修他……他只是被我骗了。从我定了计划起,他一直是不愿意的,若说他在最后关头反悔,我也不意外,说到底都只能怪我。”
纪愉敛目,视线虚虚望着脚尖,漫声问,“你说他前世是……自戕的,这也是……他亲口同你说的?”
“是,他死而复生,心中大抵是恨极了我,那日归来,他说的都是狠话,把此事告诉我,想来是为了刺我的心窝子。他素来是个孝顺的孩子,我骗他害死了你,他大抵是为全mǔ_zǐ 情义,没有对我动手,却……却了结了自己……”孙氏说到这里,目中尽是痛色,声音都有些抖了。
纪愉半晌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并不抬眼看孙氏,目光虚无焦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氏抹了一把眼睛,收拾了一下情绪,抬头望着她道,“阿愉,你莫要再恨着容修,他上辈子过得不快活,如今连我这个娘亲也不在意了,心里头只搁着你,你若是这般一直怨他恨他,他得折磨自个儿一辈子,那西疆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那里,他、他……”孙氏说不下去了,垂首叹息。
佛堂内沉寂了好一会儿。纪愉突然开口道,“我方才在院子外头看到了段晙。”
孙氏闻言,身子陡然一震。
纪愉将她的反应收在眼底,淡声道,“他动作可真是快,没几日就找到这里来了,我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但我要提醒你,记着自己的身份,莫给我死去的爹爹惹什么闲话。”
孙氏抬头看着她,唇瓣发颤。
纪愉转身行了两步,忽而回身道,“段晙说,他当年并没有抛弃你,那封断交信他并不知道,他还曾去成都找你,不只如此,他还去沈家流放之处寻过。依我看,他不像扯谎。再者,他似乎也没有必要扯这个谎,否则他就不会来找你了。”说到此,她唇角扬了扬,笑得有些讽刺,“母亲,你似乎搞错了,如此看来,我前世死得……更冤了。噢,不只我,还有段晙,还有……你儿子,他们两个死得也挺惨的呢。”
说罢,她觑了一眼孙氏霎时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轻步走出了佛堂。
自此之后,纪愉没有再去西郊别业。至于段晙有没有再去,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只要孙氏别搞出什么乱子,坏了她爹爹的声誉,她并不想再去管孙氏那些破事。
自纪宣走后,府里越发的冷清了。纪沁照常跟着夫子上课,每日下了课会来找她。纪愉看得出来,小丫头心里是很想哥哥的,只是很体贴地不在她面前提而已。
孟绍霆时常会过府来看她们,每回都带些好的吃食,哄得纪沁很是开心。
平平静静的日子过得极快,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时,西郊别业的管事来了府里,传回一个消息——孙氏离开了别业,到崇峦庵里剃度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纪愉并没有太大反应,倒是纪沁知晓了,跟受了很大打击似的,哭了好几场,又去了两回崇峦庵,到底也没劝回孙氏。
自此之后,纪沁蔫了不少,任纪愉怎么哄着,她也提不起劲来。
她这个样子,纪愉心里也理解,毕竟是亲娘,饶是纪沁怨孙氏待她不好,心里对孙氏到底是在意的。好在孟绍霆晓得了这事,跑郡王府跑得越发勤了,没事就带纪沁一道去玩,如此过了一阵子,纪沁的心情总算恢复了一些,纪愉也安心了,对孟绍霆很是感激。
一场初雪过后,天越来越冷,没几日,就到了年关。
前两日,纪愉进宫时,得知四皇子已经回京了,然而纪宣却一直没有回来,也不曾有只言片语传回来。只是在纪沁生辰时,托人带了礼物回来。
虽然纪愉可以轻易从四皇子那处打听,但她并没有去问。
这小半年以来,她几乎没有提过纪宣这个人。纵是孟绍霆偶尔说起,她也从不接话,就那般淡淡地略过去了。府里的管事、嬷嬷、丫鬟们有时说到他,她只当没有听见。谁也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许是快要过年了,纪沁这几日格外想念纪宣,忍不住在纪愉面前叨念了好多遍。
然而,一直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纪宣也没有回来。
乾元廿一年的除夜,郡王府比往年更加冷清。
年味儿就在这种冷清中逐渐散去了,正月一过去,就到了二月。
纪愉在十四岁生辰这日收到了纪宣的礼物。是一块血玉玦,与她旧年收到的生辰礼物一样,上头刻了她的小字,用朱色的锦线圈好了,是挂在脖子上的。
这礼物是孟绍霆拿过来的,说是一位同僚从西疆归来,纪宣托了他带回。
纪愉将那玉玦握在手心里摩挲着。
坐在她对面的孟绍霆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
纪愉看出来了,温声道,“孟二哥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孟绍霆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一般地开口道,“阿愉,容修在西疆过得并不好。”
纪愉摸着玉玦的手顿住。
孟绍霆不再迟疑,一口气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跟念念。”
“什么事?”纪愉抬眸看他。
孟绍霆拧眉道,“去年腊月,西戎勾结了庭州属官,西疆乱了好一阵,容修打了几场硬战,后来西戎设了诡计,四殿下受困,容修在营救时受了重伤,伤及心脉,险些没命。你也知道,西疆气侯恶劣,容修的伤养了个把月,至今不曾大愈,期间又染了风寒,如今已变成咳症,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请求四殿下不要告知府里,连我也瞒着,还是四殿下说漏了嘴,被我晓得了。”
他的话说完,瞧见纪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登时有些后悔,忙安抚道,“阿愉,你也不必太担心,只是西疆委实不宜养伤,他才拖坏了身子,照我看,容修身体底子好,回来随便养一养,定然会恢复的,”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又皱起了眉,“只是,他一直耗在那里不回京,实在难办,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都说不动他,这才告诉你,想着你和念念说的话,他大抵更在意一些,阿愉,你……”
“孟二哥,”纪愉突然打断他,微颤的嗓音低低道,“我去写封信,你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