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近脑子里总是想起一个名字。
我不会说出这个名字,因为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安静,我喜欢。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总想起来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难得如此认真地把他离开的那天和出生的那天做了个加减,不精确。但他还不到十九岁,实际上很多人会说,唉,他才十八岁。
唉,他牺牲了。他太年轻了。
总想起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出现在最最正经的官媒。照片上的他有点懵懵然,跟他别的照片一样总在憋着乐,手上托着一个剥了皮还没来得及吃的橘子,但也许是某种金黄色包装的糕点。
身后是他用十八岁生命保卫的古老而又年轻的世界。
那副神情在野战部队是常态。看xxx跟那自得其嗨便大喝一声xxx。xxx势必跳起来:到。啥事?
没事,老子练嗓子。其实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又懒得费脑子组织玩笑。
在一个既要紧张严肃,又要轻松活泼的军营里,能被这么开玩笑的家伙通常都人缘极好。
所以乐观地说,我习惯在缺陷中长大;悲观地说,我还得习惯在缺陷中变老。
我们都一样。
所以那个十八岁,身后是雪山和高原的年轻jūn_rén ,我不了解他,也了解不了他,我看见他双手托着个刚剥了皮的橘子,也许是糕点。
无法做到了解的我只好着力于那个剥了皮的橘子,也许是糕点。
第七穿插连如是,第七侦察连如是,装侦七连如是,川军团如是,炮灰团还如是。
和你我一样,又如此与众不同。
他们托着他们剥了皮的橘子,也许是糕点,憋着乐,有点懵懂,有点跳脱,甚至有点滑稽,以至你一边悲伤,一边有点会心——会心是个很好的词,它让我这个视野以内的生物也觉得,无限也许还是存在的。
他真年轻。他们真年轻。
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美国五角大楼。美国国务院、陆军部、海军协调部在开紧急会议。旁边老式打字机笃笃地记录着。
极长的,长到并不写实的长廊,基调是介乎黑与白之间的灰,并非指颜色,而是说感觉。很高的天顶,没有窗户,以至这条并不窄的廊显出长方体的逼仄。它并不是很有庄严感,因为“二战”结束,就美国来说是机会来临,机会主义需要的是机会而非庄严,所以散落在长廊里三三两两或待命或思虑的人们更像华尔街期货市场里的人——不过声小一点,交头接耳而非大喊大叫,那是怕吵到会议中真正的大头,除此之外,没什么差异。
会议室——今晚真正的核心——厚重的门开了一条缝,门里的烟雾喷薄而出,缭绕不去,几成具象。
一个从疲惫很快转为不耐烦的声音:“迪安。迪安!迪安·里斯克上校!”
那条缝就一直开着,让走廊也很快成了烟的走廊,门里蓄积的辩论和争吵传出,因为各种分歧而成为猜疑、恐惧与烦恼的垃圾信息。它们的综合作用是让长廊上压抑的咳嗽声更多了。
年青的迪安·里斯克快步上前,之前他是待命的一员。他是个上校,而上校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他的影子周围缭绕着烟雾,纠缠着别人的影子。
身份不够的迪安·里斯克只有把脑袋伸进门缝而整个身子仍在门外的权力。
门里的人小声而急促地跟他交代着什么。
从未去过朝鲜的迪安·里斯克被委以重任:三十分钟内把朝鲜半岛划为两半,“既能满足美国的政治意愿,又符合军事现状”,美国需要给正在南下的苏军一条分界线。
迪安·里斯克把脑袋缩回来,离开。他已经从待命的一员转变为思虑的一员。
从会议室里出来的一名军官跟在迪安身后,他挟地毯似的挟着一份大地图。
门关上。
二
五角大楼第三休息室。得先把这屋的折椅推开,才有摊开地图的空间。迪安的活干得毛糙,所以胡乱堆放的折椅酿成了光怪陆离的影子。
地图滚动,摊开:朝鲜半岛……中国和苏联、日本的部分自然也在其内。其上投射着折椅和迪安光怪陆离的影子。迪安咔咔地打着火机点上一支烟,让这影子变得更光怪陆离。
迪安在地图上踱步。烟灰掉在地图上。
不知道他哪来的灵感,也许就是烟灰的落处。反正迪安找了根绳子,就此环境,也许是窗帘绳,一头绑在椅子腿上,他再次踩过地图,绷直。
那根绳子就成了“三八线”。弹一下,颤颤巍巍。掸飞了绳子下的烟灰,颤颤巍巍。
迪安·里斯克后来成为美国远东事务国务卿,因为他转身就结束了这场烦恼,而且他画的线真的很直。
三
一个月后,北纬三十八度线,苏美jūn_duì ,一触即发,最后转为两军联欢。
狂放的音乐响起,苏联的手风琴和美风的萨克斯,双方无需铺垫就直接进入最高潮的环节,时而对阵,时而应和,居然产生了粗线条的意外和谐,其效果已经超越狂放而达到了狂诞。
雪地上几张被拼在一起的桌子像是正遭遇炮击:因为桌上的大列巴、红肠和更丰富的美式军用配给正被美苏士兵当垃圾推到地上,无论美式的踢踏舞还是苏联的马刀舞,都有一个坚硬的着脚点来应和。
参与者都是真正战火余生的老兵,美军,苏军,为战争而来,疲惫不堪也伤痕累累,现在不用开枪就可以回家了,所以这是真正的狂喜和狂放——一个苏联伤兵跳散了自己的绷带,红白相间中足足甩出了几米长。
苏联红军以蹲踞式疯狂地往各个方向变换着双脚,边打旋子边奏响着手风琴。美军把手齐肩环抱,钉着铁掌的军靴在桌上跺成了暴风骤雨。有时桌上是美国的,有时桌上是苏联的,有时桌上是美国的和苏联的,有时两种风格迥异的舞蹈居然掺杂进了对方的风格,无政治的交流本来就很容易交融。
这场狂欢的高潮点是把威士忌和伏特加倒进一个巨大的酒瓶,从很多个大酒瓶倒进一个超级巨大的酒瓶。作死的调酒员在桌上舞蹈,在舞蹈中摇晃,在摇晃中混合,所有人都或乌拉或呼啊地狂热应和。
酒倾倒而下时像个坏了阀门的水龙头,美国脑袋和苏联脑袋凑在其下,争作一团,他们脱离开这道瀑布时或摇摇欲坠或就此出局。
一名苏军:“乌拉!战争结束了!”
一名美军:“上帝!和平爆发了!”
这声音终于让这场狂欢冷场了一下子,大家瞪着那个摇摇欲坠酷爱反向思维的家伙,然后美军和苏军面面相觑:“二战”前是敌人,“二战”中又成了朋友,“二战”结束又要成敌人,今天晚上又成了朋友……再然后呢?
抱着酒瓶子的那位机灵地解窘:“可以回家啦!”
于是大家继续乌拉,继续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