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晏云头角峥嵘,聪颖过人。
唯独在情这一事上,如有茅塞,开窍得极晚。
自与孟鸿羽交心后,他虽察觉到了孟鸿羽于自己很特别,但他将这份感情归于自己的正直,以及单纯的保护欲作祟。
直到他十六岁的那年,他才真正察觉到了自己的少年心思。
那日,秦嬷嬷做了些糕点,他想着孟鸿羽会喜欢,便带了些去踏雪宫给她尝尝,顺便在她那儿用了午膳。
用完膳,孟鸿羽与晏云聊天,宫人收拾桌面时,姜怜不小心将汤水打翻在了晏云身上。
姜怜当即惊慌失措,拿着帕子拼命往晏云身上擦。
晏云本人却没放在心上,大度地让姜怜不用自责,也不用费力去擦了。
姜怜却自责道:“六殿下,都是奴婢的错。请让奴婢带殿下去换一身衣服,以此赔罪。”
晏云想了想,这汤水油腻,弄在衣服上的确不适。
而且他答应了孟鸿羽,过会儿要教她少傅今早所授内容,因此还要在踏雪宫待上好一会儿,穿着脏衣也不合适。
考虑过后,他同意了姜怜的提议。
孟鸿羽则因着有些困倦,想要小睡一会儿,便让他们自行去处理。
于是,晏云跟着姜怜去往了偏殿。
待进入房间后,姜怜自柜子中拿出了一身全新的男装。
她捧着衣服,神色温柔地对晏云道:“这是奴婢为殿下缝制的,用的是公主赐的上等衣料,殿下看看合不合适?”
方才姜怜说带他来更衣时,晏云还在奇怪,这踏雪宫中怎会有男子的衣服。
原来,有人特意为他备了一身。
晏云以为是孟鸿羽吩咐姜怜准备的,惊讶孟鸿羽有这样细心一面的同时,内心仿若艳桃盛开,甚美。
他喜形于色,乐道:“那我试试。”
说完,他等着姜怜放下衣服离开,并准备唤袁才哲进来为他更衣。
但姜怜将衣服放到离他一步远的床上后,转过身,向他的腰带伸出手。
晏云有一瞬间的错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姜怜的手落了空。
但她没收回手,而是半仰起脸,央求道:“六殿下,请给奴婢折错的机会,否则奴婢会一直自责的。”
晏云知道在这宫中,孟鸿羽最重视的人,便是从丰延国一起来的袁嬷嬷和姜怜。
若孟鸿羽知晓了,姜怜始终为方才的过错耿耿于怀,定饶不了他,要与他吵闹。
他思考了一下,为这种小事同孟鸿羽闹不愉快,实在不值当。
于是他默许了姜怜为他更衣。
姜怜面露笑意,小心又缓慢地,为晏云脱去了沾了汤渍的外衣。
可外衣脱下后,她的手并未就此止住。
她继续向中衣内摸索过去。
晏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拂开姜怜的手,向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向她,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姜怜脸畔升起绯红,娇羞道:“奴婢仰慕六殿下多时,想要服侍六殿下。”
宫中的皇子们,大多在束发之年就了解男女之事。到了年纪,即便他们的母妃不安排专职宫人为其启蒙,也会有别有心思的宫女借着服侍的由头,爬上皇子们的床,为自己争得一份前程。
晏云的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人。
只是晏云自起了保护孟鸿羽的心思后,大多时候都在奋力习书练武,或谋划夺储之事,而其余仅剩的精力,也全都放在了孟鸿羽身上,一寻得空闲时候,便来踏雪宫找她。
因此那些人也寻不到什么机会。
这还是第一次,有宫女在晏云面前,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意图。
晏云虽未经人事,但也听其他皇子提及过这方面的事,此时见姜怜这番作态,自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但他不知,孟鸿羽是否知道这事?
她莫不是为了成全姜怜的心意,故意让姜怜带他来换衣服?
这些猜测自脑中划过,晏云心中忽然燥郁起来。
他握紧了拳头,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的猜测。
姜怜见他走神,以为他在犹豫,心中一乐,觉得自己有机会。
“殿下。”她捏着嗓子唤道,而后软软往晏云身上一扑。
晏云反应不及,一个踉跄,就被带着摔倒在了床上。
姜怜软软地趴在晏云胸膛上,含羞而又带着媚色道:“请让奴婢伺候殿下。”
说着,她的手就要游移,晏云却猛地将她往边上一推,自床上蹦起。
他脸色铁青地看向姜怜,冷冷道:“我不需要。”
晏云平日性子好,即便是对待宫人的请求,也少有拒绝的时候。
所以姜怜原以为,晏云顶多推就两下,就会顺了她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直接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似往日里头那般亲和。
但她不肯就这样放弃。
她从小在孟鸿羽身边伺候,在丰延国时,身为她主子的孟鸿羽,待她亲昵,又常以姐姐唤之。
因此在宫中,除了皇室贵人,她完全不用看别人的眼色,可以说,她享尽了别的宫人不曾享受过的尊荣。
但这一切,都在孟鸿羽决定为了丰延国,来到北淮的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因着她是孟鸿羽的贴身宫女,即便她再不愿,也必须听从皇帝的命令,陪孟鸿羽一同来到北淮。
在这北淮的皇宫中,因着她是异国质子的婢女,她地位低下,又饱受歧视。
每每奉命去取日常用物时,也少不得受人讥讽。
这与她在丰延国的生活大相径庭,很快,她就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分明以她的模样才学,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非如今的寄人篱下,受尽白眼,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只是因为她是孟鸿羽的宫婢。
只有改变了这一层身份,她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而在后宫中,她能想到的改变身份的方式,唯有一种。
于是,她盯上了晏云。
如今的晏云在朝中崭露头角,其品性样貌又比旁的皇子好得多,若跟了他,她一定不会被亏待。
就这样,她开始关注起了晏云,并在不断地关注中心生恋慕。
也正是这一份恋慕,让她今日没能控制住自己。
一开始,她只打算将自己缝制的衣服送给晏云,让他知道一些自己的心意,再一点点让他注意到自己。
可方才她没能把持住,竟将自己的心意泄了个干净。
虽然对于晏云的反应,她已没多少把握。但此时情意已露,情势于她而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退缩不得。
她下了床,猛地扑到了晏云脚边,楚楚可怜地道:“奴婢倾慕六殿下,愿为殿下奉上奴婢的全部,恳求殿下垂怜!”
面对哀求着的姜怜,晏云并未心软。
他没有给予回应,只拿过方才那脏污的外衣重新穿上。
姜怜见他如此,心中凉了大半。
可她仍没忍住问道:“六殿下不要奴婢,是因为奴婢身份卑贱吗?”
晏云看向她,淡淡道:“即便身为宫女,也并非卑贱。”
“那是为何?”姜怜无法理解地追问。
不是都说男人不会放过到嘴边的肉吗?
晏云平日勤于学习,不近女色也就罢了,为何现在自己都送到他嘴边了,他也不愿碰她一下?
她自视甚高,除了得天独厚的孟鸿羽,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在哪儿,即便是孟鸿羽,她认为对方也只是胜在出身比她尊贵而已。
除了身份,她觉得自己没有被人瞧不上的地方。
晏云却不欲再回答她的问题,拔腿就要走。
姜怜见状,忙仓皇地匍匐向前,去紧紧抓住晏云的衣摆,苦苦相问:“六殿下既不是嫌弃奴婢的身份,那是否是因为殿下心中有了别人,所以才不能接受奴婢?”
晏云一愣,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这时候,门外传来袁才哲慌张的声音:“殿下!裕安公主那儿出事了!”
闻得此言,晏云身子猛地一震。
他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就往屋外跑去,原本紧紧拽着他衣摆的姜怜,被带的摔倒在了地上,脸沾满了灰尘。
看着晏云为了孟鸿羽决然离去的身影,姜怜忽然明白了什么。
嫉妒、恨意、不甘,几种负面情绪交杂在一起,充斥了她整颗心。
而晏云出了侧殿后,立即向孟鸿羽的寝卧快步跑去。
到了寝卧门口,他见踏雪宫的宫人们都围在门口,不知所措。
他着急问道:“裕安怎么了?”
袁嬷嬷满脸愁容,“不知道,方才公主进去睡午觉,忽然尖叫了一声,奴婢们想要进屋,但公主锁了门不让奴婢们进去,只说去请奉御。现在奴婢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芙竹接话道:“那些奉御都是看菜下碟的,每次咱宫里头的人去请,都要拖个一两个时辰才来,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晏云皱起眉头,吩咐袁才哲去尚药局跑一趟,紧接着赶忙去敲门。
“裕安,快开门,让我看看怎么了。”
门中迟迟没有动静,安静得像没有人在。
晏云急了,又重重捶了几下门,“裕安,你再不开门,我就让人拆门了!”
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他缓了缓气后,又稍放低了些声音道:“裕安,我说过你可以依靠我的。”
又等了片刻,门中才传出了些许声响。
孟鸿羽将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巴掌大的脸只露出了一小半。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对晏云道:“只你一个人进来。”
晏云点了点头,“好。”
孟鸿羽这才放晏云进了屋,随后又赶紧关门上锁。
她拉着晏云离门远了些,才扁嘴呜咽道:“晏云,怎么办,我好像要死了!”
晏云一惊,“究竟怎么了?”
孟鸿羽抽泣着,领着晏云到了床前,翻开被褥。
只见浅色的床单上,染了一片血迹。
那红色的一片刺进晏云眼中,让他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加慌张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上上下下检查孟鸿羽,焦急问道:“哪儿受伤了?”
“我也不知道。”孟鸿羽哭得梨花带雨,“我才躺下,裤子上就沾了血,被子上也都是。我一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晏云,我要死了!”
孟鸿羽越说越害怕,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晏云也慌了神,有些无措地脱口道:“让我看看你身上。”
话一出口,他就自觉说错了话。
孟鸿羽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绝望着还不忘控诉晏云:“你个登徒子!我都要死了,你还想占我便宜!”
分明是在控诉晏云,分明也是自己提到要死了,结果孟鸿羽说完话,变得更崩溃了。
她都还没及笄,还没回去见父皇母后,结果就要死在这北淮的宫中了。
她怎么那么可怜呀!
见孟鸿羽哭个不停,那红色的血迹又格外灼人心,晏云心急如焚。
但他还是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一下又一下顺着孟鸿羽的青丝,好言安抚着她。
待孟鸿羽好不容易稍稍冷静下来些,他道:“放心,奉御马上就来了,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话虽这么说,但其中安慰成分居多,他也不知道,孟鸿羽这究竟是什么症状。
孟鸿羽也清楚,他是在安慰自己。
等哭够了,头脑也清楚了后,她开始交待遗言。
“待会儿如果奉御真诊出我有什么不治之症,你先别告诉袁嬷嬷她们,我不想让她们担心。”
“然后啊,我存了点首饰,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你到时候帮我分给踏雪宫的宫人们,让她们之后好过些。”
“还有,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的尸骨送回丰延国去?至少死了之后,我想回到故土。”
……
孟鸿羽一句接着一句,因着边哭边说,她不小心呛了嗓子,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俨然一副马上就要魂归西天的样子。
原本就担忧得不行的晏云,见她如此虚弱模样,心中绝望,眼眶酸涩,就要落下泪来。
没了孟鸿羽,他该怎么办?
就在眼泪即将坠下的那一刻,袁才哲拉着奉御自尚药局跑了过来。
“殿下!奉御到了!”
晏云忙止住情绪。
他安抚好孟鸿羽后,才去开门,放奉御进了屋,之后又照着孟鸿羽的吩咐,将门关上。
孟鸿羽抽噎着,有因着害怕,对晏云以外的人说不出话来。
晏云替她描述了一番。
奉御原本见袁才哲这么紧张地拽着他跑了来,又见晏云和孟鸿羽双双红着眼,真以为孟鸿羽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心中大骇又紧张。
但在听完晏云的描述后,他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对孟鸿羽的情况猜了个大概。
而在为孟鸿羽诊脉后,他无言了半晌,方道:“公主这并非是生了病,而是来了癸水。”
孟鸿羽哭声顿止,晏云则疑惑问道:“癸水?”
奉御犹豫了一下,见晏云和孟鸿羽都满眼好奇,充满了请教的意味,即便略显尴尬,还是清了清嗓子后,为他们简略解释了一番。
二人恍然大悟,而后纷纷闹了大红脸。
紧接着,他们又听奉御道:“公主来了癸水,今后便是真正的女子了。”
孟鸿羽听到这话,除了有些羞涩,没有太大的反应。
反倒是晏云愣了愣。
在此之前,他只把孟鸿羽当作玩得要好的小伙伴,经奉御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孟鸿羽是个女子,而且不可否认,还是个吸引人的姑娘。
从今往后,她会成亲生子,与别人相亲相爱,组成家庭。
一想到那个画面,晏云忽然心中不快,压抑得紧。
一如之前在侧殿,他认为是孟鸿羽默许了姜怜的行为时,他心中难受,却不知为何难受。
忽然,姜怜最后的话语回荡在他的耳边。
当时姜怜问他,他是否心中有了人。
他当时想要脱口说出没有的,但不知为何,孟鸿羽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不,应该在更早之前,当姜怜说出要服侍他时,他就想着孟鸿羽了。
心中怪她,为何要让她的宫女亲近自己,为何对他心存恋慕的不是她?
他捋平这一道道思绪,终于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