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傅一直站在那儿,他们走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黄太师走到近处,仔细一看。他在徐太傅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泪光。“您……”黄太师哽咽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劝。徐太傅回过神来,自己抹了抹眼,请黄太师入内坐下。“你是不是觉得,”徐太傅自嘲地笑了笑,“刚只说那么一段就送客,不似我的脾气?”被老太傅点穿了,黄太师也没有不好意思,只道:“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缘由。”沉默了会儿,徐太傅叹息着道:“我看不到真挚,一点一滴都没有。”黄太师怔了怔。这理由听起来缥缈,甚至是,与之前的问题无法完全对上,可黄太师还是听懂了。因为,这也是他在慈宁宫里所想过的点。皇上是被逼着低头的。此刻他完全处于下风,皇太后出面大刀阔斧,要求他如何如何。皇上看似是应下了。可这种应下,并不是认同与理解,而是不得不避锋芒。等到有朝一日,风向一变,他又会故技重施。皇太后老了,他们也都老了,没有办法永远处在收拾烂摊子的位子上。徐太傅再开口时,语速很慢,就像是他的心境:“我要的并不是他一味的认同,他可以不赞同我说的,只要他有他的道理。唇枪舌战,言之有理,我也不是油盐不进,不是永远不会犯错,只要他能讲出道理来说服我。真诚探讨,认真思考。这就是切磋,武人靠切磋磨砺拳脚,文人靠切磋整理思路。我们谁不是天天在切磋的?君臣之间,亦不能少了这条。偌大的江山,那么多的百姓、那么多的政务,当然会有看法不同,而解决的法子,只有一遍遍讨论、思考。不是盲从,更不是、更不是现在这样……”这样的局势所迫下的违心的顺从。黄太师一言不发,只沉沉向徐太傅点了点头。他很赞成徐太傅的意见。事实上,哪怕是他们三个老头子共事,早些年间,也为大小事务有过分歧。解决的法子,便是引经据典、分析状况,说服、说服,靠的是“说”,心态上要“服”。如此磨合与沟通,才能让博采众长,思想统一。哪怕有一天,另两个人动弹不得了,只一个人统领全局,也不至于突然间能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癫狂着跑出去十万八千里。皇上现在不说,心里又不服,那迟早有一天,就……黄太师看着一脸沉痛的徐太傅,暗暗地,长长叹息一声。他与范太保已经选了路。而皇上,把能让徐太傅为之争取的最后一次机会,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您……”黄太师斟酌了下用意,“我私下琢磨着,即便皇上收回成命,边关局势也不可控了。”“从三府抄没那天起,就已经没有安稳收场的可能了,”徐太傅睨了他一眼,道,“当然,皇上一味近小人,那就迟早会有这一天。”黄太师轻笑了声。是啊。他和范太保都看出来了,徐太傅又怎么可能真就毫无所觉呢。话已至此,徐太傅干脆又说得明白了些:“我了解永宁侯,他不重权与名,他亦懂乱世之苦……”不重权势,就不存在为了从龙之功而去辅佐新帝。懂乱世苦痛,但凡他还能认同皇上三分,他都不会兴起内战。也正是因为他懂,所以他绝对不能看着皇上把大周带到分崩离析之时,他必须阻止,哪怕是用战争的方式。“他在做他认为对的事,”黄太师道,“您也别为此心生负担,您先前还劝解过我,此时此刻。”徐太傅“呦”地,笑了起来。“老头子还没那么想不开,”他道,“老头子没有后悔的事,因为至始至终,坚持的都是此时此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世间万事都会随着岁月改变,何况是一个人呢?做眼下认为对的事。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也如此。每一步都踏实了,人生固然有遗憾,却不会后悔。对得起自己,便无愧于心。第337章 不欢而散皇上回了御书房。王公公往皇太后跟前复命,一五一十地,把他们从爬梯子进去、到爬梯子出来的过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听到徐太傅那一番说辞,皇太后的心起起落落。从中,她听出了老大人的不舍、劝解、督促,各种情绪纷纷杂杂在一起。“老太傅送客,”皇太后不由抬高了些声音,道,“皇上就顺势回来了?”王公公道:“是。”皇太后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里。她简直难以相信。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与老太傅、以及太师、太保剖析自身想法的机会!如果老太傅见都不见、又或是见了却不开口,那才难办。明明徐太傅先把台子搭起来了,论调就在上头摆着,一条条分析也罢、反驳也行,总归是能好好说道,结果,皇上就从左边登了台,打中间穿过,从右边又下来了?皇太后越想越气愤。皇上还是没有把她说的那些话都听进去。是否诚心,是否真切,老太傅什么人,能看不清楚吗?皇太后起身,道:“走,去御书房。”虽是错失了一次好机会,但是,再去一次,今日之内,再去一次,以老太傅对皇上的感情……皇太后一路往御书房赶。她走得很快,饶是王公公扶着,都险些崴了脚。纪公公出来迎她,皇太后进里头一看,皇上正低头批阅折子。大案上,折子厚厚叠着。皇上提着朱笔,很是认真。见他这般样子,皇太后一路急切的心情稍稍缓了缓,平稳着语气,问道:“这些时日,可有什么要紧大事?”皇上放下笔,道:“还是老样子,母后不用担心。”皇太后抿了下唇,对皇上这不愿意细谈的态度略有些不满。还不等她表露出来,反倒是皇上抬起眼,直直看着他:“有什么大事,母后不也一清二楚吗?”大军劝降西州城。诛杀邓国师。哪一件不是大事?皇太后语塞。“母后急急过来,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皇上道。皇太后没有纠结他那不恭敬的态度,只道:“皇上去见太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即便是太傅送客,皇上也该……”“该什么?”皇上的眼中闪过了不耐烦,他打断了皇太后的话,道,“太傅言尽,朕还要继续烦他吗?”皇太后眉头一皱,正要继续说,外头,有内侍送来急报。纪公公出去取了,回来呈给皇上。皇上打开一看,脸色越发青黑,宛如夏日雷雨:“平阳这是耍朕玩吗?”见他怒不可遏,皇太后便问:“平阳写的?她说什么?”“母后自己看吧。”皇上冲纪公公抬了抬下颚。纪公公会意,恭恭敬敬把折子交到皇太后手上。皇太后迅速看了一遍,唇角勾着,冷笑一声。平阳以等谢羽搜人为由,不愿意回京,甚至还邀请她回祁阳省亲。好一个平阳!“这不奇怪,”皇太后定了定心神,道,“她回京来,就是羊入虎口,彻底落在我们手上,她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她不回来,才是聪明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