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傅会意了,道:“你是好人当惯了,没当过恶人,想来说项,让我去骂?”“老大人一口吐沫一个钉。”黄太师道。徐太傅背着手,走到黄太师跟前:“你倒是会打算盘!”“太傅也别说我,”黄太师道,“您不曾出府,但您对外头状况,心知肚明,您依旧十分关切。”言谈之中,他品读得很清楚。两军的战况,徐太傅并非全然不晓,应是管事们采买出入时,会把外头的一些状况说给太傅听。“先帝驾崩前,交给我们的,不止是皇上,还有大周,”黄太师放慢了语速,劝解道,“我知道,皇上近几年行事,伤透了您的心,皇上有他没有做好的地方,您与皇上置气,却不该不顾大周社稷。”不是徐太傅想听的话题,但黄太师的语气太过恳切,他也不好全当驴肝肺。在桌边坐下,徐太傅叹道:“不是置气,或者说,不全是置气。”黄太师洗耳恭听。“朝堂状况如何,你与我一样清楚,皇上宠信奸佞,伤到了根基,当官的,无论文武,其实断层了,”徐太傅道,“我们这些人,一脚进棺材,还能为大周操持几年?大周的将来,要靠皇上,靠后续的继任者,靠年轻的臣子,你自己数数。大殿下病故,其余的殿下是当皇帝的料子吗?年轻臣子之中,除了定国公,你说说,还有多少人?千步廊里,真正能做事的,你写两张纸的名字,也差不多都写全了,再往底下州府,更让人头痛。眼下,必要的是广招人才……”黄太师沉默着。这些思想,徐太傅先前也和皇上提过,却因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没有达成。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邓国师的存在。虽然,黄太师对国师的看法,与徐太傅不同,但有一处是相同的。皇上以及朝臣们,安逸惯了。所以,他让西凉动了起来,来打破这种安逸,让皇上看到大周的困境,以此破局。“我还想努力努力,”黄太师叹道,“老太傅,您总不能彻底灰心了吧?”第177章 心急书房之中,两位老人长长沉默。良久,徐太傅先打破了它,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觉得,皇上想见到我吗?”一听这话,黄太师愣了愣。“皇上的性情,你我都知晓,他最不愿别人提起他犯的错误,”徐太傅叹道,“而我,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他,他做错了什么。有因才有果,如今大周的困局,正是前些年那些大大小小的错误,累计起来的。我若是再登朝堂,继续在朝堂上说我对朝政、战况的看法,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他之前错误的印证。以前,皇上还勉强忍着我的指手画脚,但那道墙竖起,我与皇上的君臣、师生关系就彻底改变了。他会比原先越发难以忍受。我的再次出现,就是在伤皇上的颜面。他忍不下去,定会杀我、杀我的子孙。我是老头子一个,不怕死,可这个结局,除了徐家灭族,皇上留下千古骂名,对皇上、对大周,有任何好处吗?所以,我才在里头又封了一道墙。看着这面墙,我不会犯傻,不让徐家彻底遭殃,也不让皇上在气头上做出无法挽回之事。”一席话,听得黄太师心情起起伏伏。越是推崇皇上,也越是了解皇上,黄太师知道,徐太傅的话很有道理。人无完人。皇上在治理内政上有他的天分,但在面对自己的错误时,他有他的不足。徐太傅提着茶壶,与黄太师添了盏茶:“你脾气跟我不一样,你擅长拐弯劝皇上,能劝多少劝多少吧,大周总要继续往前走。内政稳住,即便军情上受挫,只要坚持下去,总还会有机会。以皇上的能力,平稳朝内,是不成大问题。至于将来,皇上还会有子嗣,从中间挑个苗子吧。”反正,赵启、赵逞他们,看着是不行。“得有一个能面对对错的。”黄太师苦笑。徐太傅也笑了。许是在自家书房里,又是这么开诚布公的对话,他精神放松许多。“这么说来,”徐太傅道,“吴王在这一点上,很不错。”黄太师摸着胡子笑:“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听老太傅您提过吴王。”“皇上不爱提,”徐太傅失笑,“从小到大,皇上就觉得自己不及吴王,更何况,吴王曾是皇太子。”若非吴王意外身亡,皇位就该由他承继。“论治理内政,皇上比吴王强许多,大周能有现在的发展,皇上花了很多心思,”徐太傅说得很实事求是,“吴王嘛,吴王不擅这些,但他直率……”徐太傅依旧记得,很多年前,他被吴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时的事。那时候,吴王还不是吴王,他先是赵家的长公子,后来,是大周的皇太子。赵临的想法,许多时候天马行空,胆子又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弄得他们这些人胆战心惊。意见经常不合。徐太傅说他的想法,赵临也说,两个人能为同一件事争执一个时辰,气大了,赵临也说过重话,徐太傅一样摔袖就走。但是,事情推进之后,一旦证明赵临错了,他绝不会推卸,老老实实、态度端正地与徐太傅认错。若他是对的,他则会再认真地与徐太傅说一说他当时的想法,倘若先前有言辞不周的地方,亦会诚恳赔礼。不止是面对徐太傅,赵临对其他所有人,都是这样。赵临不在乎吵架,甚至是打一架,他也不把自己的面子看得那么重,对事不对人。真数起来,徐太傅与赵临打交道,年头很短,远不及他与皇上。可他与赵临吵过的架,比皇上多了不知道多少。皇上几乎不与徐太傅吵,他听不进去时,会直接捂住耳朵,然后,让人捂住徐太傅的嘴。这是这对兄弟,最大的不同了。“罢了,关起门来说一说而已,”徐太傅摇了摇头,“吴王已是故人,大周需要往前看。”黄太师缓缓点了点头。当然,再劝徐太傅入朝的话,他也不提了。真让皇上日日面对错误,这事儿只会越来越麻烦。黄太师原路离开,顺着梯子离开徐府,到了永宁侯府。秦鸾正好从外头回来,两厢遇上,她便行了一礼。黄太师乐呵呵地,道:“老夫来找你祖父,他身体恢复如何?”“用着太医的方子,能起身了。”秦鸾大致能猜出太师的来意,便没有让管事引路,自己带客人去书房。“你既修道,”黄太师问,“会不会卜卦?”秦鸾闻言,轻笑道:“您还信这个?我以为,以几位老大人对国师的看法,都不信这些呢。”黄太师尴尬得咳了一声。这小丫头,说话真够直接的。“话不是这么说的,”黄太师清了清嗓子,“物与人,本就是两回事。好比兵器,握在西凉手中是刺向我大周将士的凶刀,握在我军手中,是走向胜利的尖刀。卜卦、道家术法,等等,都是这样。邓国师的道心如何,是他的事,修道本身,并无好恶。”秦鸾颔首:“晚辈受教了。”说完这句,再无下文。黄太师哭笑不得。先前听说她面对那妖道时的表现,按说是个极其伶俐的,怎么今儿成了根木头?受了教,却不说“卜卦”?当然,他这么问,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信道。小姑娘家家的,即便道术上真有天分,也终有界限。不可能如得道仙者那样,窥探上天。秦鸾卜出来的结果,会以她所掌握的事情为基底,也就是说,好与坏,来自于永宁侯对这场战局的看法。黄太师想听的,其实是这个。眼看着秦胤的书房就在眼前,再多问两句,显然不够时间。黄太师只能作罢了。转念想想,永宁侯未必会把这些与自家小丫头说道。如此,他勉强按捺住急切,进去与永宁侯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