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考题刚出来,士子们顿时炸开了。周元顿时眼皮子又跳了起来。自从知道了今年科举的考试范围,周元的内心就很不爽。朝廷不按套路出牌,到时候士子肯定要闹将起来。果不其然,揭开题目的那一刻,士子们顿时轰然而起。二三十个士子离开了自己的考棚,冲了过来。作为主考官,周元这时候不能指望他人,他站了起来,走入考场,面对众人脸色阴沉的呵斥道:“考场喧哗者,取消资格,逐出考场。”虽然县令周元在考场是绝对的权威,但是面对考试内容的大幅度更改,还是有考生很不理解。直接走到了考场绝对的权威面前,对周元作揖道:“县尊,学生沂水谭家集人,谭敏。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县尊明示。”“说!”周元似乎对此已经有所准备,本来嘛,大宋王朝建立之后,科举已经举行了六十一科,包括其中的恩科,还有大宋早期的科举没有年限规定,有时候一年一考,也有两年一考,直到真宗时期才规定了三年一考的规定。但也会参差恩科,所以,总数算起来,将近两年一考。可以说自从科举在大宋实施以来,诗词从来都没有缺席过。按照以往的科举规定,第一天考试,帖经、墨义和诗赋。甭管是省试还是解试,甚至科举最低级别的县试,都需要免不了诗赋的考试。墨义,帖经取消之后,改为五经题。诗赋之前也是科举之中最为重要的一场,甚至以往考官只看诗赋,不看其他科目取士的情况出现。可是诗赋的题目突然没有了,士子怎么可能不炸?“大人,今日你是主考,本没有学生说话的份。”“那就别说!”周元一点余地都不给的谈话方式,顿时让对方有点坐蜡。可是读书人的倔强让他还是强撑了下来。“大人,学生还是有句话不吐不快。”谭敏俨然成为沂水县士子的头目,读书人也要面子,甚至有时候会自己欺骗自己,将面子上升到大义的程度,然后口中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不管不顾的埋着脑袋往前冲。直到撞的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运气差一点,甚至会把自己折腾进大牢里去。就算是吃上牢房里的糙米饭,可读书人的脸上还是会散发出一股子让人匪夷所思的圣洁味道来。这种事,谭敏的心里很清楚,他要成为一方心声的代言人了,以后的成就一定会更高。至少沂水县的士子将以他马首是瞻。谭敏像是参加什么重要仪式似的,把自己陷入了一种神奇的臆想之中,躬身之后,后背瞬间就挺拔了起来,给人一种故意为之的感觉:“县尊大人,我等士子十年寒窗苦读,就为了今日科场三试。可是今日考题,却与往年大有不同。学生问县尊,祖宗之法,焉能废除?”“是谁的祖宗?”周元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皇帝亲政,自然要大刀阔斧的对朝堂有一番新的运作。但是对于武百官来说,这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手段,他们并不愿意接受。可不接受有什么办法?而且皇帝亲政之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科举之上。废除诗赋,也就是说明年甲戌科的省试和殿试,也不会出现诗赋。以往,就算是王安石对科举进行改革,也没有彻底将诗赋废除过的先例。只是将诗赋的作用一再降低,有时候作为考生的辅助成绩,提高一下排名,倒是可能。但是读书人,哪个不附庸风雅一下?平日里吟诗作对也是会之中少不了的雅事。很多读书人,别看科举举步维艰,但还是有一两首压箱底的诗词,作为拔高自己形象的利器。科举无疑是最好的场合和机会。谁都想露一手,可突然间县令周元竟然将诗赋考题取消了,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考场,谭敏的反应太过激了,甚至开始用祖宗之法来质疑县令周元的决定。这无疑是对权威的质疑,要是周元无法将谭敏的气焰压下去,那么这场县试,不管结果如何,都将成为有巨大争议的县试,而作为主考官的周元,将为这场失败的县试背锅。周元平日里可以亲民,可以不让自己显得高高在上,但是现在,他绝对不能退缩:“谁规定的祖宗之法,谭敏,今日你不说出个理由来,本官将治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你可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县尊!”谭敏这时候也知道自己出头太危险了一点,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收得回来?只能硬着头皮道:“自圣祖以来,诗赋都是头场,而如今县尊取消了诗赋,让我等不解。”“这是朝廷的旨意,是否朝廷做出决定,还需要让你允许不成?”“你不过是个士子,却敢在科场蛊惑其他士子,该当何罪?”周元一连串的质问下去,谭敏确实难以反驳。县试取于不取,都在阅卷的主考官的手里。而地方上的考试,都是地方官为主考官。县试,解试,都是如此。还没考试,就得罪主考官,谭敏的这次县试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谭敏眼看就要被吓退了。李云探出脑袋对隔壁考棚的李逵道:“二哥,这些憨货要是被逐出考场,我等成功的可能是否大大增加?”李逵愣住了,面色古怪的看着李云,随即点头。还没等他警告李云,李云这厮竟然跳出来声援周元:“县尊,胆敢质疑朝廷抡才大典,这些人如何能为朝廷所用?”“逐出考场!”“逐出考场!”李云带头喊了两句,突然间应援者不少。似乎也看出了其中的便宜。因为敢于站出来质疑考题的,都是县里才学比较好的一群士子。真要是来充数的士子,考什么都不在乎。只有才学不错,有解试希望的士子才会对考题特别在意。科举三年一次。诗赋所占的比重很大,仁宗时期,甚至只要诗赋为上,就能直接中进士。士子们憋了三年,整出几十首诗赋,耗费不知道多少精力,却突然一句今年不考了。这就像是一个复读了三年的考生,按照考纲兢兢业业的学习,三年后下场,心中想着是一举成名的机会。突然主考官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他三年的苦功付之东流,谁能接收得了?站在谭敏的士子少说也有二三十。而参加沂水县县试的士子呢?总数才一百多。一下子将四分之一的士子淘汰,余下的人岂不是通过县试得机会大增?谭敏这时候是退也不是,进也不能,要说退让,岂是读书人所为?立场呢?气节呢?节操还要不要啦!可要是继续和周元顶着来,岂不是他耗费三年苦功,却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也想解试入京,省试出贡,殿试扬名,成就人前显贵。这连老家都没有走出去,就要被绊倒在地上,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能。绝对不能让这些浑人得逞。谭敏可不记得沂水县的士子里,有李云这样的面孔。在他看来是生面孔的人,都是才学不怎么样的绣花枕头。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要是有才学的,自然会向自己靠拢。想到这里,谭敏果断低头:“县尊,学生错了!”“错哪儿了?”“不为官宦,私议朝政!”周元还真不能听李云的,将一群人逐出考场。毕竟不是一个俩个。真要是这么做,他这个县令,恐怕要被上司拉过去训斥一番。考评也会很糟糕。他可不想一直当县令啊!周元沉着脸道:“念在你是初犯,既知错,还不去参加考试!”“学生谢过县尊大量。”一场风波,突然就停下来了。这让看热闹的人大呼不满。可不满又能如何?他们都是学子,周元可是主考官,真要是故意刁难,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考试在的铜锣声中开始。题目都是五经题的经义,数量足有四十道。上午二十题,下午二十题,写完就可以交卷。说起来,经义反而是科举之中最为简单的一科。毕竟都是死记硬背的学问,只要肯花苦功,自然能够通过。五经题就是易经、尚书、周礼、礼记、诗经五部书,也称为大经。大经题就是从五经题中选出摘句,按照朝廷规定的解释,来写出意思。比如说,题目:已事遄往。应答就该是:出自易经损,初九,其道上行,应实为益上而损下,实为取舍之法。故曰:尚合志。都是这一类的题目,几个字的题目,就要写上一大段。考完之后,考官评论对错,发布在县学外头的墙上。要是没通过,第二场就不用来了。对于普通学子来说,这些题目的数量已经很多了。李逵埋头苦写,真的是苦写。以前还有墨义,但自从王安石变法之后,被取消了。当初墨义被取消之后,似乎对了,师祖苏轼还写章去骂王安石了。取消了墨义和诗赋,最终却让经义题目增加了一倍之多。好不容易写完上午的题目,对李逵来说,难度并不大。都是死记硬背的题目,真要是连这点苦功都不肯下,也不用参加科举了。写完之后,李逵瞪眼看向了衙役,道:“封卷!”“二爷,不再看看!”“有甚好看的?”衙役无奈,只好讨好的将李逵的卷子封存起来,等待下午新的考题出来。而李逵从食盒里拿出吃的,一一摆上了案头。食盒是胖春准备的,自从俩家定下了亲事之后,胖春也不再避讳,还没过门就以嫂子自居。给李逵准备的食盒不可谓不丰盛,就算是酒宴也不过如此。当然,李云的食盒和李逵的一样。考场之中,李逵绝对是第一个写完的。此时,大部分学子都在奋笔直书,突然间,鼻尖似乎有酱肘子的香味飘过啧啧啧还有肘子独有的肉皮带着一股子粘糊劲的吧唧嘴。李逵饿了,别人也肯定饿了。对面的学子茫然抬头看向李逵,只见李逵双手抱着酱肘子大啃特啃,一时间腹中如同打雷一般闹腾起来,气地在心中大骂:“你大爷的!”肚子显然更饿了。可是没办法,还有题目没有写完。只好埋头苦写。坐在李逵边上考棚的李云也是心中暗骂不已,可是好歹他看不到李逵考棚里的动静,至少还能忍住。少卿,又有人封卷。从书箱里摸出两个干饼子,抬头看到李逵一大口下去,至少半斤肥肉,带着酱汁在嘴边挂下的场面,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干饼子。顿时有种戚戚然的惨淡。好不容易狠下决心咬了一口饼子,顿觉索然无味。恨得眼皮子直跳,心中一再安慰自己:“这厮多半是个充数的混子,本才子不和他一般见识。”再说了,李逵在县学门口大闹一番,看到的人也不少。猜测李逵肯定有很硬扎的背景,与其交恶对方,还不如视而不见。吧唧。吧唧。吃完了酱肘子,李逵又摸出个烧鸡。鸡骨头咬在嘴里,咔咔直响。对于很多考生来说,这简直比考试没做出来还让人难受。可问题是,李逵也是他们其中一员,总不至于不准李逵吃自己带来的食物吧?不一会儿,李云终于也考完了。匆忙将食盒放在案板上,打开之后,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春丽姐太仗义了,二哥,你吃什么,我和你换换?”“都一样的,换什么换?”李逵满嘴肉香,说话也是语焉不详,但李云还是听明白了。摆开架势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他们两人吃喝,自然会引起旁人不满。而且吃相颇为豪放,连筷子都不用,直接上手。这时候,谭敏也交卷封存了起来,他家境贫寒,就指望着能够科举扬名之后,混个一官半职,让家境殷实起来。相比旁人,他甚至更穷。几个麦饼,一块酱菜,是他考试的干粮。看到李逵和李云大快朵颐的样子,气地咬牙不已。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和他们考场临近,竟然也没有让一让的举动,光顾着自己吃。勉强吃了两口干饼子之后,实在难以下咽,气地将饼子往案板上一拍,气急败坏道:“有辱斯。”李云茫然的抬起头,看向了谭敏,他觉得自己很无辜:“我吃自家的饭菜,碍着你什么事了?”李逵也被谭敏的反应吸引了过来,不过李逵什么人啊!张嘴就直接让谭敏脸色苍白:“甭理他,穷措大。”谭敏气地腾的站起来,指着李逵道:“你骂人!”穷措大,这三个字笃定不是好词啊!就算是谭敏不明白出处,也知道李逵是骂人了。可是李逵却咧嘴一笑道:“我是用唐人夏侯谯公的话勉励你,何来骂人之说?要是连夏侯谯公都不知,还请兄台去看看唐摭言这部书,书中皆是金玉良言也。”一时间,谭敏被说的面红耳赤。可问题是,李逵会好心用古人的典故来勉励素未蒙面的谭敏吗?尤其是谭敏无理在前,李逵说话在后。加上李逵之前对衙役的蛮横劲,也不像是个讲理的人。谭敏百口莫辩。却暗暗记住了一部书。唐摭言这本书他没有看过,要和李逵理论起来,自然气势要弱不少。可古往今来,和穷字沾边的词语,都不是好词,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的。心中暗恨不已,准备回去好好找一本唐摭言来看看,到底说的是什么。李逵和谭敏的这一交锋,顿时让周围的士子大为惊叹,本以为李逵这样的士子,应该走蒙山书院的路数,炼体为本,才学为辅。没想到开口就说了一个典故,而且这个典故大家都没听说过。唐摭言这本书本来就很偏,所有学子都没有听说过。说明什么问题?李逵的学问和他的长相可能没有什么关系。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李逵看过他们没有看过的书,说明李逵家中藏书很丰富,家学渊源。这属于阶层碾压,不服也得服。等到县试结束之后,在解试之前,谭敏真的千方百计的找到了唐摭言这本书,终于看到了穷措大三个字的出处,细细品味之后,气地一病不起。这个词有一个比较长的解释:又穷又酸的卑贱之人,简称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