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之后,李逵很忙。整日往来工部和太史局,还有枢密院的军械司,皇帝已经下令让苏颂、韩公廉等协同铸造大炮。对于大炮这种武器,工部和匠作监都是一头雾水。李逵无奈之下,只好用铸造大钟的标准提出要求。好在各个衙门虽然没有接触过大炮的铸造,但是造大钟的经验非常足。庙宇需要大钟。道观也需要大钟。大宋是一个对宗教非常虔诚的王朝,各种督造皇家用钟的旨意很多。好在李逵还从西北带来了实物,只是实物放在工部军械工坊里,却矮小不甚威武。平日里上战场用,当然没问题,但是皇帝摆明要庆典用,就不成了。相比西北工匠的粗制乱造,京城的工匠却表现出更加敬业的态度。督造大钟,材料才是最为重要的。青铜大钟鸣声清脆而悠长,关键就是精炼铜料的功夫要做足,上等的是五炼铜料,最好的是七炼铜料,有了样式督造起来也简单了许多。而太史局相对简单一些,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督造大炮的炮架。接到这个活,一开始太史局非常高兴。但是看了图样之后,顿时兴奋劲落下去了一多半。主要是构造太简单了,太史局之前督造的水运仪象台,如今还在建造过程之中的钟塔,那样不比炮架子来的复杂的多的多?让对技术近乎迷恋的太史局铸造炮架,本来就让技术大能韩公廉非常不满,太简单了,显不出太史局的高明。而几乎吃住在太史局的苏颂,更是对这种木匠活非常不屑,找到李逵之后,当即表示,要创新:“人杰,老夫找你来是有个新想法,你来参谋参谋!”说是参谋,可是连图纸,甚至模型都造出来了。但是看模型,李逵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外观看起来像是个辎车,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样子。可更像是厢车,这是一种东京城内帮忙搬家的店铺的专用车厢,很高大,也很长。见李逵一头雾水,苏颂得意地笑道:“人杰,这是老夫和韩公廉的设计,比你那个木工架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倍。”韩公廉在边上含笑点头,表示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别的创新李逵能接受,但是炮架子……这玩意要如何创新?说话间,苏颂拨弄了一下模型的机关,比椅子小一些的模型顿时打开了挡板,然后木头做出来的炮口黑洞洞的排列的整整齐齐,仿佛……大宋版魔改火箭炮,还是那种至少二十发的火箭炮架子赫然出现在李逵面前。一滴冷汗从李逵的额头渗了出来,这是个什么鬼东西?要是火炮这么装填的话,咋一看似乎有种火力无穷无尽的威慑。可真要用起来,再坚固的架子都得散架不可。而且开炮之后,如何装填是个大问题。“老大人,这可不行!”李逵吞了口唾沫,这等奇思妙想也就只有大宋的文官们能想出来了。大宋的文官经常不务正业,除了当官之外,科学家虽说是小众爱好,但是真有不少文官深陷其中,且无法自拔。苏颂显然是这些文臣之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法子,却被李逵无情否决,这让对自己设计迷之自信的苏颂很不高兴,吹胡子道:“怎么就不行了?人杰,今日你要不说出个子丑寅某来,老夫可不答应。”火炮架子为什么只能有一个炮管?这个问题,李逵也说不清楚。他从记事起就已经知道了火炮架子只能安一根炮管的事实,要说加一根炮管行不行?李逵多半懵懂之际会点头认同,或许可以。但是加二十根炮管,这还是火炮吗?这玩意造出来能用,才是见鬼了呢?野外泥地里,啥牲口能拉的动这等大物件?要冲着苏颂老大人的面子,李逵说什么也要周全他的脸面,态度上必须要举起大拇指,用抑扬顿挫的语气,高喊:“高,实在是高!”可问题是,别的好说,火炮这玩意,这么整肯定会死人的啊!苏颂纠结的瞅着自己的设计,忍不住抱怨道:“一口气就能射杀千军万马,不好吗?”能在战场上射杀千军万马当然是香,可问题是,这玩意谁敢去点?一口气二十门火炮齐射,真要是有这样的炮架子,也不能说是炮架子了,而是‘大杀器’,别说西夏人得跪。辽国人也得跪,如今这世道,肯定就挡不住这等神器的摧残,那么这天下就成了大宋的天下了。甚至李逵跑到欧罗巴,搞个殖民地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是炮架子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没有散架的危险。但问题是,二十门火炮叠加在一起该是什么重量?那种牲口能拉的动?再说,野战火炮需要移动转向,怎么整?面对失落的苏颂,李逵只好轻声提醒道:“老大人,这火炮不是从西北运送过来一门吗?你们就没琢磨着按物画图?”“哦,你说送来的那门火炮啊?工部的人认为材料不行,太小,没有气势。干脆仍一边,准备造个新的出来,到时候新火炮出来,你见到了实物保管喜欢。”苏颂不以为意道。正是因为工部的人很多事,这才勾起了苏颂老爷子的设计。可他哪里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却将李逵吓个半死。李逵惊骇道:“他们怎么想的?准备按照您老的设计来?”“不是,就是放大些。但老夫觉得集思广益,只要有好的想法,不妨都拿出来试一试。”苏颂不服气道:“如果按照你拿来的样品,如此简陋的武器,如何配得上我堂堂华夏镇国神器的威名?”这话说的,李逵顿时哑口无言。火炮长相难看,也不是他的错啊!他还知道更难看的,就是没来得及拿出来。苏颂摆摆手,身边的奴仆急忙将他的设计拿走了。随后韩公廉却腆着脸凑上来道:“人杰,瞧瞧我的设计,肯定靠谱。”“你不会也造个马车棚,里面塞满炮管吧?”“不能,我可听说京营来的士卒说过,火炮斥力很大,安多了不仅不能事半功倍,反而会出现隐患。”韩公廉说完,对身边的属下道:“将我的模型带来。”炮架子没有问题。但让李逵无语的是,你一个炮架子上叠加了三个炮管是什么意思?“这不行。”“怎么就不行了,三匹马肯定能拉的动。”韩公廉坚持己见,丝毫将权威火炮专家李逵放在眼里的意思。苏颂,李逵得让着他,这位不仅仅是长辈的问题,还帮了他不少,加上地位尊贵,李逵只能劝为主。但是韩公廉,这货原本可是自己的属下,李逵拉着脸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道理可讲,你只要执行即可。”“你!”韩公廉以前和李逵合作很好,没想到李逵翻脸就不认人了,气地指着李逵,冷哼一声转身就跑了。苏颂看着韩公廉的背影,嘴角微微露出些许的笑意,对李逵道:“这小子肯定回去要造出一门自己设计的火炮架子,连带着火炮也一起造出来,好让你瞧瞧,他在营造方面的才学。”“但是真不行,老大人,我明着跟你说吧?”李逵顿了顿道:“火炮是利用火药的爆炸推动弹丸发射,后斥力非常大,您老光想一想火药爆炸的破坏力就能明白火炮的斥力之强,是人力无法抗衡的。一个炮架子上架设三门炮管,整个架子毁掉倒是没什么,但是炮管一旦弹出架子,就是数百斤巨石的威力,平凡人谁能抵挡?”“真这么厉害?”苏颂吃惊不已,盯着李逵寻找答案。李逵用力点头道:“真这么厉害,甚至比这更厉害。火炮是威力大,但同时也非常危险,作战过程之中,因为西北铸造的材料不好,发生过炮膛爆炸,周围的士卒死伤大片,都是顷刻间的事,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丝——”苏颂倒吸一口凉气,琢磨道:“这么看来,得给韩公廉提个醒。万一出了差次,可不是小事。可问题是,陛下有意将火炮当成我大宋武功之至强,一旦试验结果满意,很可能冠以镇国神器之名。人杰,别说老夫没提醒你,朝堂上虽说喜欢营造的大臣不多,但十几个还是有的,只不过平日里都藏着掖着,没有显露出来的意思。这回陛下有意钦赐‘镇国神器’,就和池塘里的水干了一样。”“啥意思?”“王八都爬出来了!”苏颂没少因为喜欢营造而被嘲笑,看到往日嘲笑他的同僚丢人现眼,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可这话李逵听了一点都不好,朝堂上的重臣,恐怕真没有心思去琢磨设计镇国神器,就是喜欢也不会搞什么火炮设计大赛。而皇帝一旦有意大张旗鼓,并赋予镇国神器的威名,势必有不少人会加入其中出谋划策。要是思路对,想法何以实现倒也罢了。关键是,李逵笃定这帮人是来帮倒忙的。但有不少老么卡眼,退居二线,享受着殊荣,却一心想着名垂青史的老头子。这对李逵来说,才是最难对付的人群。“老大人,您得帮我。”苏颂果然上道,给了李逵一份名单道:“老夫猜测也就这么多人,官职小的不用给面子,直接仍了他们的图样。有几位不好对付,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小,万一吵起来,气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不过老夫可以帮你。”“多谢老大人。”李逵急忙道谢。苏颂伸手拦住李逵,悠悠道:“不过老夫的设计……”“还是不成!”李逵比划道:“斥力很大,如此高的炮架子,会被掀翻的。而且炮管多了,会引起震荡,点一次就会散架。”“你这小子,好不明事理。难不成你弄出来的火炮比八角床弩的斥里还大吗?”苏颂不服气道。李逵正色道:“大,要大得多。”对于老科学家来说,严谨才是说服他们最好的办法。苏颂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皮,问:“不骗我!”“不敢!”“算了,看来名垂青史要和老夫无缘了。”李逵顿时无语,似乎人活着总逃不过名和利两个字,苏颂以前多正派的一个人。当年因为神宗皇帝要任命李定为监察御史,身为翰林学士知诰命的苏颂主要职责就是写圣旨,但他接到了皇帝的命令之后,硬是顶着神宗皇帝的怒火不答应,说:“李定是小人,不配当监察御史。”李定不是别人,就是陷害苏轼,主导乌台诗案的御史之一。可见,苏颂的性格是非常正派的人。而且,他资历也老。庆历新政的时候,他虽然官小,但也是极力支持新政的官员。正因为官小,苏颂才没有被波及到。熙宁变法,也就是王安石变法的时候,苏颂已经位居翰林学士,他一开始也是支持变法的,可是硬生生的被逼到了保守派的阵营之中。可见变法派当年做的有多么过分。接连数日,李逵游走在众多脾气古怪,性格执拗,思路清奇的老大人宅邸之间。说服一个,冒起来一个。让他烦不胜烦。可这帮老头吧,算是一辈子为大宋兢兢业业的老臣,做官没精力了才告老请辞。因为皇帝挽留才留在京城。能被皇帝挽留的,都不是一般身份。当然,这帮老头也不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光知道倚老卖老的货色。都是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知道年轻人火气大,糖衣炮弹一发接着一发朝着李逵射来,有介绍名优名伶的,有将心头好和李逵分享的,还有送舞女团,文玩古物,风雅之物数不胜数。可是李逵压根就不敢要啊!这日忙活了一天回家之后,李逵心情稍稍定了定神,躺在院子里半死不活的喘气。这日子没法过了了,比战场厮杀都要累人。迷迷糊糊间在回廊下似睡似醒,耳畔就听到吵架的声音:“小二,哥哥今日帮你去探探路,你别生气,等改日哥哥发财了,带你一起去。”“重色亲友的家伙,我再也不信你了!再说了,那地方有钱也没用。”阮小二愤懑的抱怨,终于爆发了。对李邦彦高声道:“爷们要你这不讲信用的家伙割袍断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不能够,你离了我信,但是你能离了咱们家大人?”李邦彦指出阮小二所发誓言的漏洞。同时求饶道:“说来也是,哥哥我本来带你去太学附近游玩的,怎么会去了那种地方?”阮小二义愤填膺道:“而且你还没花钱。”“对啊,没花钱。东京的百姓实在太热情了。我决定了,一定要成为太学生。”李邦彦兜里根本就没有钱,他原本诓着阮小二去太学说是找同乡,其实就是带个钱包出门,他知道阮小二对钱财不看重,尤其脑子不好使,好骗的很。至于说他在太学有朋友,别以为这话是假的,李邦彦虽说是匠人之子,但是在河东路的举子中还有点名气。不是他才华冠绝州府,而是任何能结交举子的机会他都不放过。兜里没钱,就忙里忙外的帮忙,就算是打探消息也是尽心尽力,目的就是为了能和举子们说上话,参加文会。久而久之,李邦彦在当地有了一些名声,有跑腿之类的事,过路的举子都会找他帮忙。李邦彦说他有朋友在太学读书,还真不见得是瞎说。李逵被吵醒,黑暗中就着挂在廊下的灯笼看清了是李邦彦和阮小二,就问:“你们吵什么?”“大人,您知道太学附近新开了一家勾栏,里边的姑娘一个塞一个的水灵,只要对出对联,不花钱就能成入幕之宾。改日小人给大人带路。”李邦彦发现是李逵,顿时讨好的上前邀功。对子?勾栏?不要钱?李逵歪着脑袋,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见李逵面色举棋不定,还以为李逵当官了面子上下不来台,李邦彦献媚道:“大人,这种事情白天去自然不行,咱夜里去!今日小人去早了,无缘见到花魁,改日小人给大人引路,就大人的才情,要折服这些附庸风雅的风尘女子,岂不是手到擒来?”妈蛋,李逵终于想起来了,这事和他有关系。再说了,李逵更清楚,这家勾栏的主人是谁,而且里面的姑娘肯定是才色惊艳,而且一度还是良家妇女来着。但是……李逵沉着脸对李邦彦道:“不准去,以后都不准去!”“为什么?”李邦彦吃惊地看着李逵,似乎想要寻找答案。这等好地方,最适合他这种兜里没钱,长相俊秀,且耐不住寂寞的年轻人了,主人管的也太宽了吧?“大人,这是人伦之欢,又有吟诗作对之乐,乃读书人的风雅,为何不让我去?”平日里对谁都和气的李邦彦生气不已,他认为李逵管的太宽了,必须要反击。李逵这没想要告诉李邦彦真情,他的嘴还是很严实的,于是旁敲侧击道:“你可知道当年章相被香车美人诓去府邸之事吗?”李邦彦就喜欢听这些故事,章惇当年的往事被吹的神乎其神,而且是章惇自己在酒宴上说的,可信度很高。加上街头道听途说,故事早就变味了。李邦彦立刻点头道:“听说府邸美女如云,章相差点被榨干!”“你们遇到的也是一样的局。”李逵冷笑道:“你觉得对子难对吗?”“勾栏是否街头迎客?”“姑娘们可有抛头露面的行径?”“此乃富贵人家拉不明真相的书生求子,不将你折腾到不成人样,根本就不会放你出来。”李逵摸着下巴看向了阮小二,觉得圆回来太简单了,指着阮小二道:“我猜阮小二在街上等你,才让你免了被囚禁之苦!”李邦彦想到自己累死的惨状,隐约感觉腰间针扎般刺痛起来,脸色煞白地捂着腰,显然消耗不小,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好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