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的术法烧死了修士,也毁了他自己。他的双瞳因为高温而熔化,成了两个漆黑的眼洞。半边身子已经成了黑炭,雨点落在他滚烫的身躯上,嗤嗤冒着白烟。
百里决明动了动嘴唇,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听话呢?”
“我不走,”谢寻微拥抱住这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泣不成声,“我要和师尊一起死。”
“傻孩子,毛都没长齐,活都没活明白,说什么死?”百里决明微笑着,烧焦的脸庞扭曲又难看,“别哭了,都十四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罢了,你是女娃娃,宽限你几年,等你到了十八岁,就不许哭鼻子了。”
“我就要哭!”谢寻微大喊。
“要记得把地契挖出来,要记得好好修炼。你要是不好好修行,为师会去梦里打你屁股的。”百里决明嗬嗬地笑,伸手推他,“他们快上来了,快走。”
谢寻微摇着头,死也不松手。
“唉……你这娃娃……心眼儿怎么这么死呐?”
谢寻微听见他在耳边长叹,紧接着他的手动了动,谢寻微忽然感觉到腿上一片洇湿。谢寻微愣愣地低头看,只见百里决明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浓腥的血液漫过刀槽,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腿上。
“为什么……”
他还没有问完,百里决明喉咙里忽然爆出一声怒吼,“孽畜,你竟亲手弑师!”
男人一掌把他推开,他摔出去,落入了一个怀抱。纷沓的人影白鸽一般从身侧涌出,第二批仙门修士终于登上了山顶。铁一般沉重的雨幕横亘在他和百里决明之间,他看见有人踹了百里决明一脚,那破损的焦黑瘦影直直倒了下去,溅起满地漆黑的水花。谢寻微流着泪,无力地伸出手,虚虚抓着那破败的影子。
“谢寻微大义灭亲!恶鬼伏诛!”
“快,封印他的魂魄,剖出他的莲花心!”
“寻微姑娘,寻微姑娘,你怎么样!”
无数人在他耳边叫喊,纷乱嘈杂的声音充斥耳畔,可谢寻微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见冰冷的雨里那个男人倒在地上,修士握着利剑碎开他血淋淋的胸膛。男人一动不动,像一座生铁铸就的雕像,固执地望向他的方向。百里决明破碎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几个字。
此生最漫长的寂静里,他忽然间看懂了,师尊说的是:
徒儿,后会无期。
姑苏三月,雨下得比平日勤了些。
谢寻微从噩梦中醒来,挂起床帘子,披上衣衫,坐在镜匣前。目光穿过月洞窗,对面屋檐青瓦上浇着细白的雨点儿,淅淅沥沥。他又想起八年前那场大雨,那个男人倒在泥水中,鬼域一点点消散,焦黑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小时候,师尊总是带着他去山下的街市挣钱,男人说要给他挣嫁妆,于是让他站在别人屋檐底下,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在他的脚边用石子儿画个圆,叮嘱他一步都不许离开,然后去十字路口做场,头一仰,吹出一条红灿灿的大火龙。
他那时候乖乖蹲在一边,想他的师父怎么这么穷,这么不靠谱。道士的正经营生明明是抓鬼,可他师父却用术法表演喷火。是不是天底下只有他运气这么差,有一个又穷又笨,脾气还不好的师父。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师父是恶鬼,却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为了攒他的嫁妆,去街口吹火龙了。
他望着雨,静静地发呆。
“姑娘,”身后传来细细的一声喊,舅母跟前的大丫头立在珠帘外,轻声道,“夫人说昆山鬼患清剿得差不多了,还剩些道行不高的小鬼,要各位哥儿姐儿去练练手,也算是历练一番。您平日净闷在府里,要一道儿去散散心么?”
里面静静的,丫头正探头看,忽见珠帘哗啦啦一阵响动,高挑的姑娘从帘后转出来,立在了跟前。丫头望着她,不禁发起了呆。不论见过多少次,总是难免赞叹谢寻微的姿容。
丫头熟悉这个姑娘,府里一众姑娘里,她是最好看的,面皮生得白净,像细细琢磨过的玉璧。又总是温温柔柔,不言不语,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齐整雪白的牙,像一株安安静静的美人蒿。她不似府里大姑娘那般娇蛮急躁,也不似别的高门闺秀那般高高在上,她永远温声细语,如同姑苏三月柔柔的雨。若真要挑出个短处来,大约就是身量生得太高了些,连大公子也不过堪堪和她齐平。
可怜的姑娘,丫头心里不禁想,有这样美丽的面孔,偏偏谢家满门横死,自己又被恶鬼掳去做徒弟。她记得八年前那场围剿,各大仙家倾巢出动,抱尘山被围了三天三夜。是寻微姑娘大义灭亲,趁恶鬼不备,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腹。
好人没有好报,姑娘身上被下了恶诅,从此不能嫁人。许是恶诅的缘故,姑娘身体不好,动不动就要咳血。剑道上也没有天赋,蹉跎这八年,竟只是将将拿得动剑。没有家门倚仗,又没有道行撑腰,空有一张好脸蛋儿,更成了高门闺秀共同的仇敌。这年来她过得很是艰辛,像路边的一棵野草,处处受人欺凌。幸好姑娘的舅母——喻家大夫人大发慈悲,接纳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还说等她身上恶诅化解,便让她与大公子成亲。
丫头怜惜她,眼神软了几分,道:“姑娘就当游玩吧,大公子也去呢。”
“好啊,”谢寻微笑着,依旧是那样融融的笑意,精致得没有瑕疵,“那便有劳各位哥哥姐姐费心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