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微:“……”
她双手交握着,显得局促又害怕。她是第一次碰见百里决明这样的怪叔叔,不洗脚,喜欢穿破裤衩,她出身世族高门,家族要求门下儿郎闺秀必要仪容整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可无渡爷爷说,天底下唯有他值得信任,唯有他能保她安康,她必须留下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很想回家,很想娘亲。后脖领子忽然被提溜住,她惶然仰起头,瞧见百里决明线条流丽的下颌。他抿着唇,拎着她去找无渡,表情冷硬,任谢寻微如何哭喊,一点儿余地不留。到了山腰,却见石屋大门紧锁。无渡跑了,踪迹全无。百里决明知道这个老儿在躲他,气得一脚把无渡的院墙踹塌。
谢寻微抽泣着,死死拉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跟着他回了茅屋。从此他彻底被缠上了,谢寻微像他的背后灵,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生怕他把她丢了。她接手了家里所有的活计,做不来也要硬撑。提着桶去后山打水,回程大半的水溅在了路上。
百里决明是死人,不吃不喝,谢寻微不知真相,兀自生火做饭。家里没米没菜,她爬过被百里决明踹塌的院墙,从无渡那偷米和面回来。她个子矮够不着锅,就踩着凳攀上去。烧出来第一锅饭是焦的,下面的时候差点栽进锅里头,百里决明眼疾手快把她捞住,凶巴巴地问:“你是下面还是炖自己?”
“下面。”她可怜兮兮地答。
百里决明没辙,自己掌勺做葱花面,给这丫头填肚子。谢寻微深感羞愧,吭哧吭哧翻出百里决明所有的亵裤,在屁股的位置剪出圆洞。她剪得很仔细,每一个洞都一模一样大。她拿给百里决明看,“百里叔叔,你爱穿破裤衩,我都帮你剪好了!”
百里决明两眼一黑,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不能当徒弟,她就当百里决明的小仆役。她帮他缝补,虽然他更衣的时候被她落在衣裳里的针扎到脖子。她帮他除草,虽然不小心把他养的药草给剪了。百里决明躺在床上落泪,他想她是无渡派来专门治他的,他没能咂摸出活着的趣味,只觉得人生处处艰辛。
他忍无可忍,怒道:“你怎么这么笨!”
她眼泪汪汪,“我会努力变聪明的!”
日子一天天过,每天都鸡飞狗跳。百里决明一面咬牙切齿,一面跟在小丫头后面收拾她捅出的篓子。她渐渐得心应手,记得收起缝补线头,虽然仍旧缝得人嫌狗厌。她学会照料药圃,为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取名。晚上,她坚持端水来给他洗脚,他终于纡尊降贵,把脚丫子放进她端来的木盆。她仰起头对他笑,金黄的烛光落满瞳子。百里决明不知道一个高门贵女何能如此吃苦耐劳,顺天应命,或许世间总有这样温和坚强的小孩儿,虽历经人世最大的苦难,她的眉眼间依旧有光芒灿烂流转。
他默许了她的存在,夕阳下自己同自己对弈的时候,小丫头就蹲在他的药圃里浇水松土。他听见她嘴里嘟嘟囔囔,在同药草说话:“你们要乖乖长大,我会好好照料你们的。上次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你们长大了,叔叔才会开心。他老是板着脸,好凶哦。”
叔叔?百里决明敲着棋子嘀咕,她该叫他大爷。
“小忍冬小忍冬,百里叔叔到底什么时候喜欢我呀?”谢寻微撑着脑袋思量,“明天?后天?大后天?”
嘁,想得美。百里决明心里冷哼,一辈子都别想他喜欢她。
“我一定会拜百里叔叔当师父的!”谢寻微握住拳,自己给自己鼓劲。
竟还没放弃呢,百里决明觉得好笑,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厨房为她做饭。
江左那帮讨人厌的仙门又送人来要他收徒,这次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听说是浔州有名的美男子,穆家的嫡长子。他出门必然车马拥挤,道路堵塞,都是因为大家要来瞻仰他的英姿。百里决明坐在上首,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打量。这小子还不错,根骨天资都是上乘,若收作徒弟,倒也并无不可。他这么想着,眼矬子里忽然瞧见那个丫头,她正躲在廊柱后头探脑袋望着堂屋。
“那个小丫头是长老新收的弟子?”穆家的宗主恭敬地询问,他没有看见她的正脸,还以为是百里决明的徒弟。
“不是,”百里决明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小丫鬟罢了。”
“知深是上上品之材,无论容貌还是根骨,都是仙门屈指可数的。”穆宗主躬着身道,“百里长老可还满意。”
十二岁的少年立在堂下,垂着眼眸,安安静静,不卑不亢。
“嗯,不错。”百里决明淡淡说。
那儿投来的目光明显哀怨几分,他察觉她身上弥漫的悲伤。
“长老便收了他吧,”穆宗主道,“山巅冷清,有徒儿孝顺,添几分热闹不是?”
“老子的山巅最近可是热闹得很。”百里决明想起自己横遭劫难的裤衩们,心里一阵郁闷。
穆宗主尴尬陪笑,“若长老不愿被叨扰,也不碍事,每月初一十五令他上山讨教道法,其余时间仍旧回家修习,就当是挂个名头。长老以为如何?”
这提议不错,既全了仙门拜他为师的痴心妄想,又给了他清净度日的安宁。他张口想要答应,不知怎的又不自觉望向谢寻微那个方向。她眼巴巴瞧着他,眼角已经红了,泪珠断了线,劈里啪啦落在地砖上。
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他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男的,爷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