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看向楼荃。
楼荃仿佛没听见似的,表情丝毫未动。她这些年听过太多这样的言论,早已习惯了。
虽然这几年在报纸的宣传影响下,民间的观念渐渐开明,但依旧有不少人沉浸在昔日的教条里。
这也是楼喻至今尚未全面废除休妻制的原因之一。
但可喜的是,除了庆州外,沧州、吉州、湖州、江州、占州等地陆续废除了休妻制,女子地位皆有所提高。
“赵兄,你这话可不对,咱们读书学习,是为了汲取知识,何必在意书是谁写的?更何况,就算是女子写的又如何?”
“女子所书,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
“照你这么说,你是你娘生的,你娘是女子,你也难登大雅之堂了?”
另一道讥讽犀利的声音忽然传来。
“噗——”
有人忍不住喷笑出声,又及时止住。
赵姓男子气得面红耳赤,低声质问:“荣献,又是你!你是不是专门跟我过不去!”
荣献笑容悠然:“你是不是专门跟女子过不去?”
他们都是想报考大学的举人,平日里算是打过交道。
赵举人家境殷实,喜好结交,但他也是看菜下碟。
荣献从南方偏远之地而来,穿着朴素,在赵举人眼中,活脱脱一个土包子。
第一次见面,赵举人就拿荣献的出身当笑柄,但荣献懒得理他。赵举人被人吹捧惯了,自然不爽快,遂经常排挤荣献。
一来二去,两人结下梁子。
可大多时候都是赵举人主动挑衅,荣献很少搭理。
今日倒是稀奇,荣献竟主动与赵举人对上。
他反问的这句,简直一针见血,令人捧腹。
赵举人哪受得了如此“羞辱”?
他怒红眼睛道:“你如此推崇女人,是不是就喜欢钻女人裙摆?”
他言辞粗鄙不堪,惹得书架这边的霍琼忍不住捏紧拳头,想要暴揍过去。
“我尚在学堂时,夫子便教导过我,日后若遇上贬低女子的狂妄之徒,不可与之相交。我之前还纳闷,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是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却还能如此贬低女子,岂非忘本?今日终于知道,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倒是我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了。”
其余人皆垂首憋笑。
在大环境的熏陶下,不少年轻学子的思想观念已经与过去的文人不同,如赵举人这般的还是少数。
赵举人怒意上涌,就要挥拳揍向荣献。
楼喻冷不丁出声:“这位兄台言之有理。”
一下打断赵举人的无礼行径。
赵举人憋屈得要死,不管不顾地低骂一声:“哪里来的鼠辈,竟在这听偷听墙角!”
楼喻直接愣住。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骂过他了。
他可以不在意,身边人却无法忍受。
霍延大步绕过书架,眉目锋锐森然,冷冷道:“道歉。”
“道什么歉?偷听别人说话,本来就是鼠辈!”
霍延才不跟他废话,直接伸手过去,打算把他扔出图书馆。
谁料赵举人被他激怒,竟直接扬拳而来。
霍延下意识回击,赵举人不堪一击,直接摔倒在地。
他摔得痛了,不顾图书馆的规矩,立刻高声斥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被人捧惯了,已然忘记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举人,即便出身不俗,在京城这块地儿,根本不够看的。
京城遍地都是官,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身份说出来都能吓死一大片。
他的高声尖叫惊扰了图书馆里的读书人,众人纷纷皱眉聚集过来。
就连楼茝和楼固都迈着小短腿跑到楼喻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楼喻一手牵一个,笑眯眯道:“咱们去看霍家阿兄打坏蛋!”
“好啊好啊!”楼茝激动地拍手。
她知道,每次阿兄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了。
她最喜欢看阿兄整人了!
一行人绕过书架,站在霍延身后。
赵举人见这么多人围观,信心和斗志倍增。
他扶着书架控诉道:“大家伙儿都评评理!哪有在图书馆打人的?”
围观文人不由打量楼喻一行人。
各个容貌上乘,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一时竟不敢出言议论。
赵举人心中恨恨,面上却义正辞严道:“如果我没记错,图书馆禁止喧哗,禁止打闹,违者必受惩处。这还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你今日打我,已是违反了图书馆的规矩!”
他拿皇帝说事儿,其余人便纷纷点头。
“确实,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
“怎么能在图书馆打人呢?这可是圣贤之地!”
俞惟身为馆长,这种时候是需要出面的,但他看看神色冷厉的霍延,又瞅瞅一脸兴味的陛下,只能低头躲在人堆里,暗自叹气。
辱骂圣上是“鼠辈”,这可是死罪!
即便这位赵举人只是失言,可仅凭他方才一些论调,足以看出他心胸之狭隘,思想之浅薄。
这样的人,即便考上进士,陛下也不会用。
仕途是别想了。
面对众人指责,霍延丝毫不为所动。
楼喻当然舍不得霍延被人骂。
他上前一步,笑着道:“你先口出恶言,我这位朋友才动的手。”
赵举人佯装委屈:“我何时口出恶言了?”
“就方才,赵举人骂他们是鼠辈。”荣献善意提醒。
赵举人红着眼问:“荣兄,你为何要污蔑我?就算我们要报考同一个专业,你也不用这般……”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小可怜,而荣献就是坑害竞争对手的小人。
反正围观之人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献愣住了。
夫子说得没错,他的确应该出来长长见识。
人,何其复杂与多样。
围观读书人听赵举人这么一说,便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向荣献。
楼喻轻笑一声,随手挑了一个人:“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人是赵举人的狗腿,素日里就听赵举人的话,自然是站在赵举人这边。
但他也知楼喻等人非富即贵,不敢得罪人,遂低头道:“我、我不知道,我刚才在看书。”
楼喻便又笑着点了一人。
还是不知道。
他如法炮制,终于有人开口,听声音应该是方才劝赵举人拿算学书的人。
他尽可能客观地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楼喻笑容稍稍收敛:“很好。”
复又看向赵举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赵举人还在装可怜:“你偷听我们说话,又打断我们,本就无礼!”
“你在图书馆说话被我听到,我便是偷听墙角的鼠辈?好没道理!”楼喻环视众人,“难道在场诸位皆为鼠辈?”
“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骂人呢?!”
楼喻道:“赵举人方才大喝一声,诸位都听到了他说的话,与我在书架另一边不慎闻言有何区别?何以我是鼠辈,尔等就清清白白?”
众人:“……”
好像有点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举人辩驳道:“我那是被打才发出呼救!他们都是正义之举!”
“是啊是啊!”
人遇事都下意识偏向自己,觉得自己才是正义的。
楼茝听了一耳朵,搞明白了事情大概,见众人都站在赵举人这边,不由气愤地叉腰,奶声奶气道:
“你先在图书馆与人争论,不巧被我阿兄听见,我阿兄不过赞同一句那个举人的言论,你就恼羞成怒辱骂我阿兄,我霍家阿兄让你道歉,你却又骂了一声。你若是不愿旁人参与辩论,不妨私下与人争辩,为何偏要在图书馆?我阿兄还没怪你吵到他耳朵呢!总而言之,错在你,不在我阿兄!”
她一个七岁小姑娘,瞪着大眼睛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逻辑清晰,口齿伶俐,实在可爱得紧。
楼固听了姐姐的话,也严肃地点点小脑袋。
赵举人怒道:“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反正比你懂得多!”楼茝晃着总角回驳他。
赵举人还欲开口,楼喻忽然沉声道:“俞惟。”
众人一惊,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等俞惟低首上前,恭敬听候吩咐时,众人皆瞪大眼睛,这不是馆长吗!
图书馆馆长虽只有从四品官阶,但在这些人眼中,已经算得上朝廷大官了。
能直呼馆长姓名且这么不客气的,得是多大的官啊!
一瞬间,他们心中升起惊惧。
赵举人更是心惊胆战。
楼喻淡淡道:“若是读再多书都不能明理,何必再读?”
俞惟领命,直接叫来图书馆的管事,吩咐道:“他们几个的借阅证即日起作废,从今往后,不得踏入图书馆半步!”
赵举人不忿:“你们这是用权势压人!我不服!”
“赵举人,”俞惟脑门青筋直跳,“你方才争辩不过,试图攻击荣举人,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不要再喊冤了。”
赵举人不怎么怕这个,反正他家有钱,他可以买书!
其余狗腿则如丧考妣。
这还不是最坏的。
楼喻又道:“唐修,凡入大学深造者,必须德才兼备。”
唐修躬身领命:“无德之人,理应不可入学。”
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要考大学,自然得先打听大学里面的人物。
谁人不知唐修?
他是大学正四品教正,还是荣乐长公主和瑞亲王的老师!
赵举人蓦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楼喻无意继续待下去,遂吩咐左右:“回罢。”
众人皆退散让路。
等他们踏出图书馆,身后依稀传来赵举人等人的哀嚎痛哭声。
楼茝拍手称快。
楼喻睨她:“方才叉腰是跟谁学的?”
“我在街上看到的!”她又叉起腰,“不觉得很威风嘛?”
“不觉得。”
“哼!”
回宫途中,楼茝和楼固都在车上睡着了。
楼喻透过车窗,看向渐渐远去的灯市,握住霍延的手,低声道:“已经七年了。”
他用七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方式革新百姓的观念,而今时机已至。
霍延目光从楼茝身上掠过,回握住他:“这次破除,日后阿茝的阻力便会小上许多。”
“还是你懂我。”
楼喻含笑望着他,眸中似有银河坠落,璀璨绝伦。
霍延低首蹭他鼻尖,轻柔而坚定道:
“这盛世,终将如你所愿。”
昭庆七年正月十六,楼喻颁布圣旨,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休妻制,同时允许女子参与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休妻制正式退出历史长河,女子参政也将开始它漫长而艰辛的发展之路。
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世代绵延,谁也无法断定。
楼喻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
一切都将交由时间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