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罕安慰了女儿后,大着嗓门对阿赤那德说:
“楼世子已经告诉了我,原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骨突王您的仁德!是您大度地用澹州城换取一颗神丹,只为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骨突王大恩大德,我颂罕无以为报!我颂罕发誓,从今以后,定不负救命之恩!”
在他带领下,阿葛洛族族人皆行礼高呼:“愿为骨突王效劳!”
阿赤那德:“……”
虽然确实得到了阿葛洛族的忠诚,可他失去了一座可以换取无数钱粮的澹州城啊!
胸腔处气血不断翻涌,阿赤那德眼眶通红,死死捏着拳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颂罕到底是怎么活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楼喻适时走出毡房,面色憔悴道:“骨突王,这三日多亏八十一人虔诚诵经,楼某虽也耗尽心力,但终是不负众望,救活了颂罕族长!”
古伊丽泪眼朦胧:“多谢你。”
严辉显然比其他人更加震惊百倍!
他是知道所谓的“神丹”其实就是面粉搓成的!
所以,真的是这些仪式感动上天,让神仙救活了颂罕吗?
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荒谬的论断!
直到楼喻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激动大喊:“骨突王,颂罕族长已经用神丹救活!您是否也应该兑现承诺,无条件归还澹州城!”
阿赤那德正要开口,楼喻就打断他:“或许正是骨突王对颂罕族长的深情厚谊感动了天狼神,天狼神才愿意给颂罕族长一次重生的机会!若是让天狼神得知其中有假,必定会降下雷霆之怒!”
言外之意,你骨突王要是敢反悔,就不怕天狼神降下惩罚吗?
就算你骨突王不信鬼神,可阿骨突部和阿葛洛族的百姓不会不信啊!
任何有可能招惹天狼神发怒的人或事,都会成为他们讨伐的对象!
你骨突王有这个胆量与所有人为敌吗?!
阿赤那德身体轻微晃了晃。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有协议在,有对天狼神的誓言在,有天狼神降下惩罚的威胁在,阿赤那德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强行压住暴怒,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艰涩开口道:“本王自然说话算话,颂罕已被神丹救活,澹州城将无条件归还盛国!”
阿骨突部人垂头丧气却又无话可说。
大盛使团瞬间爆发欢呼声。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感谢天神!感谢天神!”
“严大人,咱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无条件收回澹州城,这是多么大的功劳啊!
所有人捬操踊跃,欣喜若狂。
他们已经顾不得阿骨突部人难看的脸色了!
憋屈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翻身一回啦!
严辉身在欢呼的海洋中,抬首看向楼喻。
世子殿下面如冠玉,沈腰潘鬓,他只是立于毡房外,仿佛一个局外人,冷静理智地掌控着所有人的悲欢喜乐。
遗世而独立。
严辉眼眶微热,心潮刹那澎湃,忍不住高呼一句:“世子殿下辛苦了!”
场面顿了顿,几息后,骤然爆发出更加汹涌的狂浪。
“世子殿下辛苦了!”
“世子殿下辛苦了!”
“世子殿下辛苦了!”
几乎所有的使团成员,以及阿葛洛族人在内,都在向楼喻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与敬服。
楼喻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金色阳光下,愈显丰神俊朗,谪仙风流。
他笑着道:“骨突王,盛国有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虽然草原的风光很美,草原的人们很热情,但毕竟盛国才是楼某故土。背井离乡这么久,我想家了。希望骨突王能够体谅我思乡心切,今日便签订国书吧!”
这种情景下,骨突王若是不答应就很难下得来台。
他凝视着楼喻,高声道:“就依楼世子所言!不过,楼世子救了颂罕的性命,本王还想烹羊宰牛,明日为盛国使团饯行以表谢意!希望楼世子和诸位使节能够赏光!”
楼喻笑着颔首:“骨突王盛情相邀,楼喻却之不恭。”
很明显,阿赤那德想要拖一天时间。
恐怕不仅仅是阿赤那德,阿巴鲁应该也想要拖住使团。
不过,颂罕活过来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现在又只能拖延一天时间。
用一天工夫去布局,又怎能做到真正完美呢?
楼喻拭目以待。
一行人依照约定返回王庭。
王帐内,在一方欢喜一方憋屈的情况下,无条件归还澹州城的国书上终于盖上两方印玺!
严辉等人捧着国书喜极而泣。
他们簇拥着楼喻回到毡房。
“殿下,您手上真有神丹?”
“殿下,您是怎么救活颂罕的?”
“殿下,真的是神明显灵了吗?”
“……”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求知若渴。
楼喻只淡淡道:“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爷助咱们无条件收复澹州城,诸位放在心里感激就行了,千万不要惊扰上天。”
“殿下教训的是!”严辉率先反应过来,吩咐众人,“都收敛点!”
其实他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好奇得不得了。
楼喻打发其余人,独独留下严辉。
“明日饯行宴,你认为骨突王会是善心吗?”
严辉喜意顿收,压低声音:“殿下的意思是,骨突王会出尔反尔?”
“难道就没有比‘出尔反尔’更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楼喻反问。
严辉悚然一惊,瞪大眼睛道:“殿下是说,骨突王会痛下杀手?他就不怕挑起两国纷争?”
“借刀杀人,不是不可。”
“不管是借谁的刀,都是阿骨突部和我大盛之间的冲突啊。”
楼喻郑重吩咐:“不论如何,明日你必须紧跟着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保持沉默,听明白了吗?”
严辉心惊肉跳:“谨遵殿下令!”
此时,右贤王帐中,阿巴鲁细细擦拭着宝刀。
“明日使团就要返回盛国,咱们必须要在他们离开前成事!”
“是!”
“这段时间,派去跟杜芝接触的人有没有把握?”
“二王子放心,杜芝那人看着聪明相,其实满肚子草包,而且他还挺仇视楼世子,两人肯定有私怨。”
阿巴鲁嗤笑一声:“楼喻那样的人,谁能跟他没有私怨?”
这就是赤裸裸的酸话了。
侍从谄媚道:“二王子说的是,楼世子哪比得上您英雄盖世?”
“哼,等到了明天,老子必定让他好看!”
离开前一夜,王庭无事发生。
有霍延守着,楼喻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他交待冯二笔和宋砚:“今天都放机灵点,知道吗?”
二人点点头:“知道!”
饯行宴设在巳时初。
巳时前,有侍从来请楼喻和严辉两人。
严辉牢记楼喻昨日的嘱咐,格外沉默。
楼喻故意问:“今日是给使团饯行,骨突王怎么只邀请我和严侍郎?”
侍从道:“大王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使团商量,您是正使,严侍郎是副使,请您二位过去只是为了避免人多嘈杂。”
楼喻又问:“可这条路似乎不是通往王帐的路啊。”
“王帐内外正准备宴席,人多嘴杂,大王特地选了一僻静处商议要事,还请楼世子和严侍郎见谅。”
楼喻便不再问。
眼见走的路越来越偏,严辉心中发寒,额鬓生汗。
不过见楼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便渐渐放下了心。
经过这么多天,他对庆王世子的能耐已经不再怀疑。
毕竟,救活颂罕的神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偏僻的毡房前。
楼喻尚未开口,那侍从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就要伸向楼喻脖颈。
就在严辉惊恐失声时,一支箭咻然射穿侍从脖颈,侍从连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叫出,便软倒在地。
一人掀帘而出,行至楼喻面前。
“殿下受惊了。”
楼喻直白道:“有你在,没受惊。”
霍延俊目含笑,“毡房内的人已经处理了。”
“好。”
严辉还没从反转中醒过神来,又被霍延的出现给弄昏了头。
他正要开口,楼喻便淡淡瞥了他一眼。
严辉记起昨天的嘱咐,又闭上了嘴。
反正不管怎么说,跟着世子殿下走准没错!
要不是霍二郎及时出现,他和世子殿下恐怕已经被那侍从杀了!
“严侍郎不必担心,那侍从不是要杀我。”楼喻好心给他解释。
他救了颂罕是事实。
不论骨突王等人信不信神丹的存在,他们也都会怀疑自己或许真的拥有某种起死回生的神药。
是人都怕死。
如果幽禁他就能得到保命的神药,何乐而不为呢?
侍从方才用匕首,不过是看出他的迟疑,试图威胁他进入毡房罢了。
毡房内已经死去的人,原本都是用来看管楼喻的。
严辉不是蠢人,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
世子殿下怀璧其罪啊。
楼喻忽问:“严侍郎可会骑马?”
“下官会的。”
楼喻信步往前:“那就跟我来。”
此时,使团所住毡房区,又有阿骨突部侍从来请杜芝。
杜芝正在毡房内兀自苦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楼喻能救活颂罕!
难道皇室真的有所谓的神丹?
可他从来只听说紫云观观主道法高深,没听说他能炼制出包治百病的神丹啊!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本来还以为楼喻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他竟救了颂罕,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大功臣!
让楼喻这般荣耀加身地回到京城,他是万万不愿看到的!
杜芝眼中闪过一丝凶戾。
三郎的仇,他还没有报呢。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杜副统领,大王有请。”
杜芝一愣,随后起身出帐,“骨突王要见我?”
“楼世子和严侍郎皆已前往王帐,大王特意让奴来邀请杜大人参加饯行宴。”
杜芝有些惊讶,他本来还以为骨突王只会邀请楼喻和礼部官员呢。
“行,我这就去。”
他随侍从前往王帐。
一路上,他总感觉今日王庭的氛围隐约有些不同以往。
杜芝没有多想,行至王帐前。
未料在门口遇上了二王子阿巴鲁。
阿巴鲁一改往日张扬,竟笑面温和道:“杜副统领,父王已经在帐中摆好了宴席,咱俩一起进去吧。”
杜芝有些莫名其妙,他向来不喜欢嚣张的阿巴鲁,但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失了礼数。
遂拱手客气应了。
王帐比寻常的毡房都大,里外设有数层。
杜芝刚踏进倒数第二层。
里帐内忽然传出一声愤怒大喝,随之而来的就是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狠狠推到里帐内,正好摔在一滩血泊前!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惊恐高呼:
“来人啊!盛国使团刺杀父王——”
声音戛然而止。
一切都陷入可怕的沉寂中。
杜芝缓缓抬起头。
应该“被刺杀”的骨突王,正手持长刀,刀刃架在阿巴鲁脖颈上。
阿赤那德冷冷道:“我已杀了叛徒,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芝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
是那个一直跟在阿赤那德身边的侍从。
所以,他是被卷入到王庭纷争里了吗?
想到阿巴鲁刚进来时喊的那一句,杜芝浑身冰凉。
阿巴鲁企图弑父夺权,却想嫁祸给他!
阿巴鲁的计划一旦成功,不仅使团,恐怕大盛边关也将遭遇不测!
而现在阿巴鲁的计划被阿赤那德识破了。
那么,阿赤那德会杀了阿巴鲁吗?
如果他杀了阿巴鲁,他是不是也会将杀害阿骨突部二王子的罪名强加在自己身上?!
一旦他背负这个罪名,阿赤那德一定会趁势向使团施压,再向大盛索要高额赔偿!
这父子二人何其歹毒!
杜芝奋力爬起,转身就往王帐外头跑!
却在出帐前,被阿赤那德的亲兵挡了回来。
阿赤那德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待价而沽的羔羊。
那是一种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轻慢。
杜芝心寒体凉,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父王!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巴鲁故作震惊,试图掩盖他此前的意图。
阿赤那德眯起眼,语重心长道:“阿巴鲁,你是我教养长大的孩子,你在想什么,我一直都清楚。”
“父王!您误会我了!”阿巴鲁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驳。
“阿巴鲁,”阿赤那德压了压刀刃,眼底透着森寒,“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吗?”
阿巴鲁当然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对弑父上位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阿赤那德能杀了前任骨突王上位,他便也能杀了现任骨突王上位。
狼教出来的孩子还是狼。
有阿赤那德这个“榜样”在,阿巴鲁自然有样学样。
只可惜,姜还是老的辣。
他的一切举动都在阿赤那德的掌控中。
“阿巴鲁,你养了那么多头狼,如果有一个反咬你一口,你会放过它吗?”
阿巴鲁已知阿赤那德不会放过他,便决定殊死一搏。
“父王,您就算杀了我,您也逃不出这王庭!”
阿赤那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失败品。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入帐三十息还没有顺利出帐,就会有亲信逃出王庭号令早已集结埋伏的兵马?”
阿巴鲁:“……”
“阿巴鲁,你还太年轻了。”
阿赤那德遗憾地感慨一句,随后作势要割断阿巴鲁脖子!
“大王!”帐外突然传来禀报声,“粮仓附近着火了!”
“大王!有一伙兵马冲进来了!”
“大王……”
一道又一道急报将阿赤那德震在原地。
阿巴鲁虽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瞅准机会击掉阿赤那德的长刀,抽出腰间佩刀,直接冲向阿赤那德!
帐内都是阿赤那德的人,阿赤那德本身勇武,虽不及阿巴鲁年轻力壮,但有亲卫协助,还是在阿巴鲁身上留下了一些伤痕。
阿巴鲁再次被划伤,不由冲着发呆的杜芝大喊:“不想死就赶紧冲啊!”
杜芝回过神,拔剑出鞘,攻向挡着自己的武士。
可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敌得过草原上的武士?
身上很快就挂了彩。
难道他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忽然王帐外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和阵阵喊杀声。
阿布鲁一喜,是他的部下来救他了!
阿赤那德不由皱眉,他明明已经截断阿巴鲁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为什么还会有人来?!
他加快了攻势,长刀泛着血光,直直砍向阿巴鲁头颅!
阿巴鲁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人挡在跟前。
“噗呲——”
刀刃划过杜芝的脖子,猩红的血喷了阿巴鲁一脸,是温热的,带着些铁锈的味道。
阿巴鲁来不及想太多,将杜芝尸体砸向阿赤那德,趁机拼杀出王帐。
王帐外,阿巴鲁和阿赤那德双方兵马厮杀惨烈。
阿巴鲁虽有心继续作战,但刚才被阿赤那德伤了好几处,根本难以为继。
王庭兵荒马乱,已然成为一场炼狱。
阿巴鲁不甘心,眼看到手的王位飞了。
可现状由不得他继续下去。
他寻了一匹落单的马,快速翻上去,吼叫着道:“撤!快撤!”
部下听他号令,只好掉转马头冲出王庭。
阿赤那德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他亲自骑马率部追出来。
只可惜刚追出王庭,又一股兵马突然从不远处冲出来,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气势汹汹,喊杀震天。
一支锋锐的箭,携草原凛冽寒风,刹那间逼向阿赤那德!
阿赤那德敏捷避开,鹰眸对上来人,瞳孔骤缩。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