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许芳菲无法用任何语言、任何文字,来描述出自己震惊的心情。
天边晚霞胜火,夕阳下,那个人端立于队列最前方,着二一式通用迷彩军装,肩上二杠一星,帽檐下的五官英俊冷厉,依稀与她脑海中的面孔重叠。
刹那的功夫,许芳菲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愕然愣在原地。
风声侵扰,光影错杂,周围种种都自动被双眸忽略,变得模糊迷蒙,唯余不远处那道凛然身影,如此清晰,又如此真切。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重逢。
恰恰相反,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曾在脑海中无数次设想,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只是,眼前这种场景下的再遇,属实超脱她的想象。
凌城喜旺街9号院的3206,郑西野?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的年轻少校,郑西野?
看着那张冷峻招摇又不怒自威的脸,许芳菲陷入了一种混乱。
她不明白,当初那个刀尖嗜血心狠手辣的混混头子,在一年之后的如今,为什么会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她军校生涯的教导员,她的直属上级。
这是什么魔幻又诡异的故事走向?
许芳菲皱起了眉毛。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同长相?
如是思索着,许芳菲原本看郑西野脸的眼风,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游移,落在他垂于迷彩裤侧缝处的手背。
骨节分明,指骨修长,手背处赫然一枚弹孔旧伤。
许芳菲瞳孔微动。
事到如今,再不可能,也成了唯一的可能。眼前这个郑西野,就是当年那个总是眉眼颓懒的漂亮混蛋。
教导员冷着脸面无表情,薄唇开合,还在继续跟队伍交代着什么。众人听得许芳菲却在走神。
看完教导员的手,她视线又悄悄回到他脸上,盯着瞧,目不转睛。试图从那张无波无澜的俊脸上,寻找到一丝当年3206留下的痕迹。
可是没有。
教导员逆光站着,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气度却极是沉稳威严,就连说话的嗓音也如他这个人,不急,不缓,低冷磁性,掷地有声,教人打心眼儿里就感到惧怕,莫敢不从。
那一瞬,也不知怎么的,许芳菲脑子里一下浮现出四个字:端方君子。
岁月如河在他身上流淌而过,褪去匪气邪肆,也敛下几分散漫与桀骜。这个男人换上军装,竟端沉冷肃得仿佛一柄孤高寒剑,高悬于雪峰之上,锋芒慑人,高不可攀。
就在许芳菲怔怔出神的时候,似察觉到来自队伍末端的目光,教导员微侧头,视线精锐如鹰,瞬间将那个漂亮的小新兵蛋子锁住。
毫无防备,两道目光在空气里撞了个正着。
许芳菲:“……”
郑西野五官立体,双眼尤为深邃,加上那对瞳孔的颜色黑得有些发冷,沉默不语时瘆人至极。
他直勾勾盯着她,脸色冷静,眼神不偏不倚,眸中情绪不明。
队伍末端。
发呆偷看被抓个现行,许芳菲慌了神,又窘迫又害怕,不知做何回应,更不敢继续和教导员对视,只能条件反射把头垂下去,躲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额头滑下一滴冷汗,她轻抿唇,木呆呆瞪着自己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不徐不疾。
停在了许芳菲面前。
噗通噗通,许芳菲胸腔里心脏狂跳。她腰背挺直,脑袋却越埋越低,看着进入自己视野的那双不染纤尘的黑色军靴,紧张得太阳穴突突突,都快要吐了。
周围的其它学员一头雾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教导员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接着便迈开长腿走到了队伍最末端。
……嗯?嗯嗯嗯?
队伍最末端???
大家伙一琢磨,恍然反应过来。队列尾巴上站着的,不是那个娇滴滴又俏生生的漂亮女同学吗?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纷纷为那小姑娘捏了把汗。
但凡事先了解过军校,就知道,军校是部队,和地方大学截然不同,这里不分班级不分小组,全校学员只以年级和专业划分,一个寝室一个班,一个专业一个大队,队干部和教导员就是全队的直系管理者,相当于顶头上司。
这初来乍到第一天就犯错得罪了教导员,小姑娘往后四年可怎么办哪。啧啧啧,可怜。
男学员们一时同情心泛滥,在心头怜香惜玉地叹气。
这边厢。
“地上有钱?”头顶上方冷不丁响起一道嗓音,清清冷冷,很平静地撂下问句。
许芳菲听了一滞,默默地摇摇头。
“我刚才发了‘全体立正’的命令。”他又开口。字里行间,仍淡漠不闻起伏,“你没听见?”
许芳菲:“听见了。”
“听我叫‘稍息’了么?”
天气本就谈不上凉快,加上这人的气场威压,许芳菲又热又慌又害怕,后背沁出冷汗,几乎将短袖衫浸透。
她轻咬唇瓣,硬着头皮继续摇脑袋。
他寒声:“那么,谁给你的权利乱动低头?”
“……”许芳菲忽感欲哭无泪。
她上高中时,他是身份神秘杀人不眨眼的黒帮老大,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胆战心惊,打心眼里对他恐惧。现在她上了大学进了军校,他居然又变成了光辉神圣的人民解放军,顶着教导员的头衔,可以顺理成章地管束她惩罚她,令她更加的忌惮惧怕。
这男人有毒吧。
许芳菲心里一通腹诽加胡思乱想。
这时,又听头顶上方冷冰冰地命令:“把头抬起来,看我。”
许芳菲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唰”的下抬起脑袋,微仰脖颈朝对面望去。
只隔两步远的距离,许芳菲看见,郑西野垂着眸,也正安安静静地俯视着她。逆光的缘故,他整个人笼在暗色光圈里,棱角分明的轮廓线像被加了雾化滤镜,脸颊皮肤薄而白,有种冷玉的质感。
白色和绿色不愧是最搭的配色。
郑西野冷白的面容在绿色军装的映衬下,愈发清绝英俊。
不过……他站得离她好近。
近到她甚至可以看清,他下颔处刮过胡茬的毛孔。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新又干爽的皂荚味。甚至可以听见,他冷冽的鼻息气流拨动空气的微弱声响。
是不是有点太近了?这个距离下看他,多看一会儿,她脖子可能都会仰抽筋。
许芳菲囧囧地想。
两人对视了大约十秒钟。
而后,众目睽睽下,郑西野盯着眼前的小新兵蛋子,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芳菲。”小兵蛋子的眼角眉梢,带着丝她习惯性的谨小慎微与胆怯,低声回答,“许久的许,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菲。”
郑西野没有搭腔。
“既然能过体检那一关,说明在场诸位全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没有重大疾病。”他转过头,冷冽视线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我最后强调一次,你们再也不是爹妈怀里娇气的学生崽,你们是军校学员,军营新兵。从今天开始,是龙的给我盘着,是虎的给我卧着,你们在云军工只学一件事,就是服从命令。”
全体扯着嗓子回:“是,郑队!”
“我给你们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从今往后把精气神亮出来,昂首挺胸地做人。”
郑西野说着,视线落回面前姑娘的小脸上。
他盯着她,黑眸深沉,道:“现在,再回答一次你叫什么。”
许芳菲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神色坚定,看向他,用最大的音量用力回答:“报告郑队!我叫许芳菲!许久的许!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菲!”
一嗓子吼完,中气十足,气势如虹,惊天地泣鬼神。以许芳菲所在队列为圆心,方圆五里都静了。
甚至连其它学院的队列都悄悄侧目,暗搓搓往这边张望。
许芳菲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张扬,白生生的脸蛋瞬间红透,胜过榴花娇色。
几乎是下意识举动,她又想垂头。转念记起“长官不发话不能乱动”这个死命令,只好硬生生僵住,梗着脖子,继续和面前的高大男人无声对望。
郑西野站姿挺拔,直勾勾地瞧着她,依然没有说话。
男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仅是那充满侵略性的眼神,露骨直白,隐含玩味,仿佛荒原上的野兽锁定猎物,都令许芳菲脊梁骨发麻。
短暂的数秒钟光景,她抿了抿唇,脊背形成一条笔直的线,度秒如年。
就在许芳菲被折磨得快绷不住的前一秒,郑西野终于有了反应。
他懒懒挑了下眉,轻道:“非常好。”
见状,许芳菲完全不受控制,耳根起火,心尖也猛的一颤。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彻底确定,这就是她记忆深处的3206——男人挑眉时的情态眼神,那副散漫流气又危险的野痞劲儿,和他当初强行把她往怀里摁时,根本如出一辙。
部队管理严格,军校校规自然也多得数不清。为了让自己手下的新兵蛋子早日适应军校生活,队干部顾少锋还算体贴,给每个新学员都准备了一份校规手册,发放下去。
“这本校规手册,所有人,三天之内务必全部记牢。”顾少锋举起手里的手册样本,道:“我说的记牢,并不是指让你们记住这些文字,而是要你们把校规内的每一则,每一条,每一款,都像刀凿一样刻进脑子里,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全部形成你们自己的潜意识。有没有问题?”
许芳菲捏了捏手册厚度,至少一百八十页。
大家齐声:“没有!”
“嗯。”顾少锋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口哨吹了一声,指挥道:“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左转!齐步走。”
大部队开始往前移动,许芳菲捏紧手里的校规手册,连忙也跟着往前走。
队伍很快就往前走出了数米。
顾少锋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什么,转头看旁边,笑盈盈道:“野哥,送这些兵蛋子去宿舍,我看着就行了。你回去歇着。”
“反正闲着也没其他事儿干。”郑西野应得漫不经心,“好久没回过母校,去学员宿舍溜达一圈,回顾回顾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