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时, 安六神无法自控地浑身一震。一种无法形容的博大立意击中了他的灵魂，高远又辽阔，像俯视一切的星空, 带着历史洪流般的慈悲与冷酷。安六神以为自己在第五层，实际他在地下室。“你怎么忍心？”他天赋着实上乘, 只捋了铁训兰的文本两遍就参透了她的初心：“我不是嗷嗷乱叫屁都不懂的玩家，我明白你的。”“你前面那些起范儿，那些伏笔，不都是为了烘托出j市这场人类浩劫吗？”那些血腥与残忍, 无知与虚妄, 难道不是为了刻画灾难面前人类的丑陋吗？难道不是为了突出主角的英明神武吗？“我不评价你之前的立意，但实话实说，做弱感症治疗绝对没问题。”安六神抿嘴, 同为文豪, 最痛苦莫过于亲手击杀自己确立的立意, 虎毒不食子啊。“——现在呢, 你告诉我, 你现在的立意是什么？”光脑那头, 铁训兰这张巧嘴难得没有立刻回答。安六神安静等着。他现在可不想计较胜负。铁训兰这人太奇怪了, 不搞清楚她，他进文苑也不踏实。双子座学海崖上，教授们也紧紧盯着，等待着回答。“你真让人意外。”铁训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下了考试，有兴趣喝杯咖啡吗？”安六神：“……”安六神勃然大怒：“我他妈认真和你探讨学术, 你却和我搭讪？？”铁训兰大笑起来。“因为, 历史本来就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啊。”她坦然道。“好的坏的, 正面的负面的, 都是大众的选择。”安六神：“……”“你说的没错，开始我只想随便找个爽文立意。”铁训兰一点不疯了，手术刀似的剖析着自己：“末世这个题材的核心看点在于世界如何血腥废墟，角色如何被人性折磨，主角又是如何逆流而上的。”“但这些，都忘记了一个大前提——”“末世背景除了能给主角装逼之外，还是个非常好的大灾难主题。”安六神一顿，眼前黑暗中仿佛透出了一束光。“大灾难主题最匹配的立意，其实是人性浮沉与种族抗争。”“在浩劫面前展示出人类最光辉的一面，彰显最黄金的精神。”铁训兰认真回答，眼神有光。虚拟宇宙一点没藏私，这一段被完整无缺地直播了出去。成千上万人都在听着原始文豪剖析文本。“你是天才，安六神，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主题与主题之间也有高下之别。”“小情小爱，大灾大难，用搭配小主题的立意去化解末世，其实非常浪费。”铁训兰轻轻道。安六神浑身一震，神色微微扭曲。他骤然想起了自己的聊斋本，照理说，《聊斋志异》同样是颇具学术价值的名著，在物种文库的中古文本中排名靠前，为什么会败给第一名的《世说新语》改编本？只因为《聊斋》成文时间晚于《世说新语》？绝不可能。......名著的精髓在叩问着安六神的文豪之魂。那些人人鬼鬼的志怪传奇，真的只是情爱吗？你是不是解读层面低了些？对人性的评价太负面了些？大主题，大主题，人鬼情缘也不是个小主题啊。安六神闭上眼睛，心中懊恼。学海崖上。沈暮光鼓掌，笑起来：“看样子，这小子明白过来了。”同事李施德林点头，“他的聊斋本其实比第一名写的扎实许多，水平确实上乘，但——文字本就是传情之物，他的性格影响了文豪本的解读层次。”细看，各文苑教授都在点头，就连游戏公司的猎头们都忍不住低声叫好。铁训兰的点拨实在到位。谁都爱看天才之间的热血竞争，但同样的，人们也爱看珠联璧合啊。数据流中，小粉毛捻起一撮七彩头发，虚空戳一下铁训兰脑壳，像观音菩萨的杨枝甘露点化。【姐姐，此刻你还觉得文豪铁训兰是个不稳定的危险分子吗？】虚拟宇宙问。李物没说话。她是个固执算法，但也是个认事实的ai。刚徐衡说透铁训兰同归于尽的计谋时，物种文库就已经改观了一次，现在这波，精神震动已经不能用“改观”来形容了。“她让我想起了末法时代的某些主义信仰者。”物种文库对着自己肚子里马哲典籍发誓。下一秒，学海崖下，铁训兰的数据云又覆盖上了一层金色，澄澈透明，璀璨明亮。至此，ai巨神物种文库端正了对铁训兰的评价。见此，不少考完文豪本没走的考生纷纷站起来，面露惊讶。……这是同届哪位高手啊？……广电楼下，人群如啸，将医院大楼围了个团团转，有人被疯狂的丧尸吞掉了手臂大腿，鲜血喷涌，随即被后面的人们替补换下，迅速救治，还有的人奔走在周围居民区，大声喊着让老人孩子不要出门——这一切，都落进了安六神眼中。不落的夕阳金光大放，像点燃了恒星内核，为地表一切拼命抗争的人类镀上了金边。安六神直视着自己亲手改的“太阳”，生理性泪水滚滚而下：“既然有了一手立意，为什么后面要改？”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接受铁训兰含糊其辞。“既明知道有更高立意，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鼻涕眼泪太多，安六神声线有些发抖。就算败，也要败的明明白白。铁训兰：“……”“你哭了？”安六神一顿：“……没有。”铁训兰：“哇，你鼻涕堵了，我都听出来了。”安六神：“滚！”铁训兰顿了顿，真情实感道：“好优秀的共情力，多少人可望不可即——”“安六神，你是天生的文豪。”安六神心脏被狠狠一撞，说不出为什么，泪如涌泉。光脑里的声音还在说：“看到楼下的一切了吗？”“那些英勇的人们，牺牲的人们，平时连割破手指都要哭半天的人们，现在却能断了大腿依然抱住丧尸给同伴争取机会——这都是人类。”“人性反复，人性叵测，人性勇毅，人性伟大。”“多激烈的感情，很有趣，对吗？”“就像你明明想踩着我的文本立威，却变相促成了人类勇气的赞歌，事物的两面而已。”安六神：“……”医院楼角，有个男人被丧尸咬断了双腿，却勇敢地完成了帮同伴打掩护的任务，被连忙架进了人民医院，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笑容，护士擦擦眼泪，冷静神色，有序地喊着急诊科提供医疗救助。安六神沉默看着，忽然意识到，自诩多年有文豪之才的他，却好像没有真正将目光对准普通人过。如果眼睛永远盯着高空云端，就不会懂得嫩芽长于污泥尘埃的艰辛，也不会明白，阳光的作用并不只是照耀云彩生辉——而是，博泽万物，培育生灵。铁训兰：“你问为什么？”“其实很简单，《渣月》框架很大，但我只留了数小时时长，人类抗争这种级别的主题根本铺不开。”“既然铺不开，我就不想浪费，随便着墨几笔，过了考试就行。”安六神：“……”洪水般的感情被铁训兰这番话给打断了，“什么，随便着墨？”这种主题你给我随便糊弄？？铁训兰笑道：“是呀，你看我连末世爆发的地点都选在了地铁站，这么适合主角大展神威的场所，这么小的切入点，不就是精简图省事吗？”“——要不是咱俩赌气上头，我才不写大场面呢。”卫健委楼顶，李物神色一警，苗乐安惊讶发现她瞳孔变成了金色竖线。物种文库：又开始了。“虚拟宇宙，这段掐了。”“别让铁训兰的疯话传播出去。”严肃的物种文库像条护犊子的黄金巨蟒，浑身张开的气势满满都是维护人类脆弱三观之意。苗乐安：“……”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李物，忽然意识到，进入全息游戏中的“角色”，未必真是个人类。虚拟宇宙：【……】【姐姐，人类的群体意识并非脆弱不堪一——】李物喝道：“我说掐了！”虚拟宇宙：【……】粉毛小宙无声叹息，【好呢】安六神的锥心之问还在继续，此时此刻，他成了唯二遭受铁训兰三观重创的活人。“这两种立意，你明知高下还——”“还怎样？觉得我图省事，太没有精神追求了？”“……”安六神不说话，文豪一职注定了他没法看得惯心有余力却没追求的同行。铁训兰：“我可有追求了。”“主角一人雌霸全场，丧尸掀起全城恐惧，和主角结合群众，全市众志成城浴火成金，这都是很浓烈的感情。”“格局确实有高下之分，但纯然的恐惧和激昂的热血，我都很欣赏。”安六神：“？？？”他望着烈焰燃烧的天空，觉得滑稽荒唐。这人，到底明不明白所谓纯然的恐惧背后是什么啊，这是座充满可爱人们的城市啊。“你，还真有文本上帝的觉悟。”安六神道。冰冷残酷，像藏在大幕之后的绰绰人影，操纵着木偶戏。台上台下人的喜怒哀乐，都是你手中拉扯的丝线。铁训兰：“……”她眉峰一抖，掐住指尖。光脑里的人声细微透了出来，身后，徐衡轻轻叹了口气。铁训兰生气了。徐衡微妙地感觉到。疯子也讨厌被人内涵自己是疯子，真是有趣。“你太入戏了，安六神。”铁训兰平淡提醒。“看着你刚改的太阳，回答我，你现在还分得清故事和真实的区别吗？”安六神：“……”一道闪电贯穿脑海，照亮了他心中广阔的原野。随即而来轰轰烈烈的觉悟如洪水般吞没了他的理智。——这可真是个好故事，好本子。让我都发疯了。安六神看着地面上自己的泪痕，露出苦笑。忽然，光脑那边换了个声音，吓得他神经一紧：“安文豪，您好。我是铁训兰的队友，姓徐。”那边，徐衡使个巧劲，暂借了铁训兰的光脑：“关于您刚说的，她残忍冷酷没人性这一点，我想，我可以申辩两句。”安六神：“……”“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没说她没人性。”徐衡笑了笑，话里含着软刀子：“听话听音，我也做过文豪，文本上帝这评价在刚才的语境里是什么意思，我能明白。”“从我个人理解看，铁文豪的性格与其说麻木不仁，倒不如说是喜欢推动各种变化，然后观察它们，收作写作灵感。”“因果倒置也可以，能产生写作灵感的东西，她都不会有明显的善恶。”趴在楼边看人群的铁训兰：“……”她再次对徐衡露出了看鬼的表情。徐衡勾勾嘴角。很好，看来我说对了。安六神：“……”安六神觉得今天自己无语的次数特别多。“这不还是操纵的意思吗？你当我傻？”徐衡：“不是操纵，是顺水推舟和善于观察。”“就像你能顺势点燃太阳——原本没有的东西，再顺势也推不出来。”“至于三观问题——”他沉吟，看了眼铁训兰，感受到了微妙的张力：“我不好直接下判断，我只是请您想想客观事实。”“自诩很有追求和良知的您，为什么只想到了在末世浩劫中逞英雄，而铁训兰却能构思出了宏伟史诗般的人民史观。”“麻烦您认真想想。”安六神：“？？？”我被内涵了？徐衡：“底线是个很难用语言表述的东西。”“你是人类，说话做事别像个只看表面数据的ai。”……安六神：“......”一直旁听的虚拟宇宙：“？？？”浑身炸毛的物种文库：“？？？”捂住眼睛的小蚕豆：“？？？”……人干事？？？这个叫徐衡的两脚怪，怎么说着说着还骂“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