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玻璃反射的画面中,某些面无表情的市民们已经抓住了玻璃中江淮的手,还有人抓着他的脚,有人位于后方,只能伸长手臂,努力向他探过来。
听起来我似乎成了全城通缉的罪犯,只要抓到我就会有好事发生。
汉斯:[那究竟是什么?]
分明他自己是船内人,他知道那是他熟悉的市民们,可此时看着一张张平静中透露着扭曲的脸,他反而不确定了,开始询问江淮这个船外之人。
我猜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全部降低至残缺标准的某人这么说,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意向,或者说一个表示。
表示我在看着你。
[那么这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看着吗?他们已经抓住你在镜子里的倒影了,接下来会做什么?]
江淮拢了拢衣服,干脆坐在了长椅上。
那是他第一个cd坐过的地方,当然,汉斯不记得。
他面对着前方的玻璃幕墙,目光并未落于一点,而是发散的。
我也不知道啊。他微笑着说。
不过,说实话,我看着你能对一般人产生心理压力,可能会使得他们的内心破防吧,但对我没什么用他若有所思,我总觉得,幕后这么做的人,未必是想要恐吓我,只是觉得好玩。
汉斯:[?]
这位陌生的船外少年坦然说:看你的反应挺好玩的。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在恢复记忆之前,我可不会被吓到。]
在那个时候,他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直面尸身面不改色,从不认为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充斥着血腥有什么不对,和疯狂的幽灵们在同一个世界共处,不知道存活的意义是什么,依旧活着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死。
[因为,我那时候,似乎脑内根本没有自杀的概念,我们仿佛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无法死去,所以才有幽灵们用那样放浪形骸的方式生活。]
那么,如果把你们从这个地方解放出去,有什么想做的吗?
对方就像在聊天一样语气平和,汉斯虽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少年一直一头雾水的奔跑着,而广告热气球什么的从来没谁看到它降落,所有人都认为那上面应该只是连接着扩音设备而已这家伙似乎想去热气球上,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天堂市广播公司呢?
不过,顺着他的想法思考,汉斯不介意说一说话和他聊聊天。
[如果能离开这里,我要找个我喜欢的地方自杀。]
江淮:欸?
汉斯模仿男孩平静的语气:[而且,我想,其他人和我的想法是差不多的]
江淮:因为你们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吗?就像是魔鬼的瓶子,因为救援来得太晚了,所以魔鬼决定诅咒那个三百年后才将它释放出来的人?
汉斯否定了这个猜测:[并不。]
[我想,是因为没有尝试过吧,天堂市是一个能够实现愿望的城市,我曾经看过有人祈求获得一座黄金与钻石制造的房子,也看过有人说自己要成为最富有的人但这里的愿望是不保值的,你看那些建筑,高楼,公司,其实天堂市根本不需要,这里曾经是个光秃秃的城市,但仁慈的神会尽力满足所有人的愿望,只要他们的愿望不涉及其他人,因为人人平等。]
[我每天都在抱怨工作与老板,但其实只要我愿意,我自己就可以成为一家新公司的老板,只要祈求就好了,但无节制地被满足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而可笑的是,我们离开这艘船的欲望和自杀的欲望一样,都仿佛被人工抹除了,这里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没有意思,唯一有意思的就是不确定的结果,毕竟,即使是神,也没办法让一颗骰子同时呈现六个数。]
江淮轻声说:因为它虽然能掌控结果,却不能改变制定好的规则,它本身就被规则束缚着。
[你居然用它]汉斯的声音低若呓语,[不应该是祂吗?]
[所以,即使我现在已经恢复了记忆,我也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可却感到很疲惫,就算活着回到现实,我还能获得正常的人生吗?活着的一切都体会过了,我只想尝试一下怎样才是死亡,死亡真的像那些文艺的书籍形容的一样吗?永恒的平静,黑色的安眠,那就是我无数次许愿也无法获得的,我渴望的东西吧。]
[获得自己的渴望而死,那我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玻璃幕墙上的江淮依旧坐在原地,但画面上,已经有无数人挤到他身边来,他们的身影几乎将一动不动的男孩罩住了。
汉斯在表述完这一通内心情感,就不知因什么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玻璃幕墙上,他盯着那倒影,心中浮起久违的担忧为了让后来者能爬到前者的身上,那些人将面孔撕扯下来堆叠在男孩的身上,他依旧一动不动,和幕墙外的坐姿一样端正,让汉斯怀疑其实画面里发生的一切其实不会影响到现实,一张他人带血的面皮从男孩的头顶滑落,汉斯看到了那双蕴含着不安与怯弱情绪的漆黑双眼
那我也不会劝你,江淮开口道,只是,你们可能没有死,但也不一定活着。
至于自杀,江淮一点都不赞成,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对汉斯这种经历者感同身受,他们就像是离开无形的战场遭受了ptsd的老兵,而且江淮并不确定他们能否重新融入社会,甚至也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正活着他们可能曾经好坏参半,只是普通人,但看如今随意更换身体和以人取乐,他们的观念已经扭曲了。
汉斯能够正常交流,不一定因为他正常,而是所有江淮和他正常交流的场合中,江淮都是和他签订契约的上位者。
汉斯?
玻璃幕墙里的男孩依旧凝视着正前方,只是从七窍流出了漆黑的血液,又像是血其实鲜红的,只是因为前方的玻璃背着光,所以呈现漆黑的模样,他的神情混杂着惊恐与不甘,又带着深深的悔意。
汉斯明白了。
玻璃倒影里那个人并不是江淮,而是他。
幕墙反射出的人瞳孔正疯狂颤抖着,汉斯颤声开口:[我]
[我不想死了。]
我是个废物,我是垃圾,我没有父母家人也没人看得上我,我靠着小聪明在船上讨生活,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渴望死亡,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但是
越来越多的人在靠近玻璃倒影中的男孩,汉斯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攥紧了,他的整个灵魂一时膨胀一时紧缩,仿佛处在爆炸的边缘。
汉斯?
有人这么呼唤他。
你可以,那个声音说,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会回到过去拯救你。
分明是听起来像玩笑一样的话语,但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仿佛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说:[倒影里的你是我。]
被那些面无表情的人追逐着的,被所有人注视着的,被他们靠近,啃咬,被如山一般的人面埋在最下方的是他。
是藏在男孩身体内的他。
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灵魂正在被拉扯,但因为有着与江淮之间的契约固定,就像一个牢固的锚点,他感到了久违的痛苦,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知道是往什么地方,往倒影之中。
他想:如果我进入倒影里,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但那个锚点比四面八方传来的拉扯感都要稳固,就像是固定在海中的深岩,更深更稳固的部分全都藏在看不到的下方。
[倒影里面我,你的血是黑色的。]
拉扯的力量和锚固的力量就像是在较劲一样一起提升着,汉斯的精神力已经支撑不住,他想,随便你们哪个赢好了
江淮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