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 西院灯火通明。赵乐莹坐在院中央的石凳上,神色冷淡地看着太医从西屋出来,又急匆匆往东屋去。院中小厮送热水递东西, 每个人都十分忙碌, 只有她安静坐着, 仿佛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夜越来越深,院中也越来越清净,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急匆匆从东屋出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口:“殿下,老先生他醒了……”话没说完, 赵乐莹便径直进了东屋。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躺在床上的老管家, 似乎比先前更加干瘪,总是大呼小叫的他今日连对她笑, 似乎都十分勉强。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赵乐莹笑了一声,笑容短促稍纵即逝,很快又趋于平静。她匆匆走到床边, 跪坐在脚踏上握住老管家的手:“坚持住……”老管家苦涩一笑,艰难地摇了摇头, 半晌才低声开口:“别内疚,别伤心,别……让他知道。”赵乐莹眼睛红得厉害 ,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老管家嘴唇颤了颤, 似乎想说什么,嗓子里却能发出‘嗬……嗬……’的声响。赵乐莹死死攥着他的手, 倾耳过去听他说话。“砚奴他……不想走,殿下别、别不要他,他走了……殿下就只剩自己了,我不放心……”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他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最好,可还是希望他们能坚持一点。干瘦如柴的手突然失去所有力道,软软地往下滑去,赵乐莹猛地攥住他的手,垂着眼眸没有说话。她静静看着床单的花色被鲜血染红,所有的喜怒哀乐一瞬间离她远去,周围人的惊慌和哀恸仿佛与她无关,她甚至不懂他们为何要痛哭。许久,她抬眸看向睡着的管家,静了静后亲手为他盖上白布,扭头看向眼睛通红的周乾:“砚奴呢?醒了吗?”“……没有。”他艰难答道。赵乐莹微微颔首:“叫太医给他用些不伤身子的药,这几日就让他歇着吧。”“是。”周乾应声,转身便出去了。赵乐莹垂眸:“你们也都出去吧。”怜春哽咽:“殿下……”“出去。”“……是。”怜春叫上众人鱼贯而出,寝房里顿时只剩下赵乐莹一人,她静静看着床上的管家,许久之后荒唐一笑。丧事办在三日后,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孝子摔盆,只是悄无声息地埋在了先帝陵寝附近的田中。丧事过后,赵乐莹在坟前静静坐着,直到天黑都没有离开。傅长明来时,便看到她陪在一个坟包旁,孤寂的背影仿佛随时要羽化。他抿了抿唇,到坟前郑重磕了三个头:“我儿有父如你,是他三生有幸。”赵乐莹眼皮微动,往火盆里送了几张纸钱。不知不觉已经入冬,天寒地冻悲怆无声,她平静地烧纸,直到最后一张送进火盆,才停下手:“我若早些送他离开,或许管家就不会死。”“……世事无常,你也不要太自责。”这起子事之后她最痛苦,傅长明半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赵乐莹扬了扬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你放心,我会在一个月内,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此后半点都不会再惦念京都。”“多谢殿下。”傅长明郑重行礼,这才转身离开。赵乐莹继续在坟前坐着,直到天亮才起身。或许是起得太猛,她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幸好一道身影及时上前揽住她,她才没有摔倒。缓过神来,视线逐渐清明,她看着对方的桃花眼沉闷一瞬:“你怎么来了?”“早就想来了,可太愧疚,不敢见你。”裴绎之难得严肃。他与赵乐莹相熟,自是知晓管家对她的重要性,听说他在大堂上被李清刺伤的消息后,也能猜到他因何而死。“我不该出那样的主意。”裴绎之长叹一声。直到管家身死,他才知晓此举有多危险,倘若那日伤的是她,恐怕也极难把握好分寸。赵乐莹扯了扯唇角,低着头往家中走:“我这几日一直忙家事,外头如何了?”“还能如何,李清身死,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林树认出管家身上那把刀是自家的,怕你会继续追究,便匆匆结了案,皇上也将林树狠狠骂了一顿,若无意外,过几日补偿的赏赐就会送到殿下府上。”裴绎之一字一句地说。说完,他静了静,“殿下,此案处处不对劲,林树和皇上似乎对砚奴太重视了些,你可是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赵乐莹轻笑:“想多了。”裴绎之见她不想多说,索性也不问了,只是见她走路不稳,便伸手搀扶住她。赵乐莹同他一起回了长公主府,刚一进门,便看到砚奴脸色苍白地站在院中,她愣了一下:“你何时醒的?”砚奴不语,只怔怔看着裴绎之搀扶她的手。赵乐莹顿了顿,突然拂开了裴绎之的手。裴绎之被她突然的动作搞得一愣,随后又反应过来,平静地松开了她。砚奴仿佛没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涌,只是专注地盯着赵乐莹看:“殿下瘦了许多。”“……你多日未醒,本宫能不消瘦吗?”赵乐莹勉强笑笑。砚奴也跟着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赵乐莹立刻朝他走去,握住他的手看向裴绎之:“你要多谢绎之,这次若非是他,你也不能得救。”砚奴顿了一下,蹙眉看向裴绎之。裴绎之勾起唇角,又是一副风流肆意的模样:“殿下不必客气,我也只是举手之劳。”“今日留下用膳吧。”赵乐莹目光温柔。裴绎之哪被她这样看过,感觉不适的同时,又生出了旁的想法。他顿了一下,正要开口,砚奴突然咳嗽,赵乐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去:“怎么了?”“伤口又疼了。”砚奴回答。赵乐莹皱了皱眉:“所以为何要出来?赶紧回去歇着。”说着话,她搀扶他慢慢往回走。砚奴见她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身上,眉眼顿时和缓,乖顺地跟着她往回走。裴绎之看着二人走路的样子,觉得赵乐莹好像牵了只比自己大一倍的狗,画面甚是有趣。他扬起唇角正要离开,赵乐莹突然回头:“我今晚再去找你。”说罢,眸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裴绎之扬眉:“随时奉陪。”他倒要看看,她准备玩什么把戏。砚奴别开脸,刻意忽略了他们的眼神交流。赵乐莹扶着他慢吞吞地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笑,似乎为他的醒来很是高兴。砚奴的唇角又开始扬起,同她说了一路话后突然道:“殿下何时跟裴绎之这般熟了,在他面前竟连自称都忘了。”赵乐莹一愣:“有吗?”“嗯,殿下在他面前自称‘我’。”砚奴看着她的眼睛。赵乐莹表情闪过一丝尴尬,又很快镇定下来:“不过一个自称而已,你知道本宫一向随意,在林点星和你面前也是如此……”“林点星与殿下青梅竹马,自是不同,”砚奴不肯错过她的表情,“我是殿下的夫君,也该不同。”赵乐莹蹙眉:“你何时变得这样计较了?”砚奴被她的指责说得一愣,半晌抿起了薄唇,垂下眼眸道:“卑职错了。”赵乐莹咬着下唇,待他重新抬头时又恢复笑脸,砚奴也扬了扬唇,二人都当方才那段对话没发生过。回到房间,他重新躺到床上,赵乐莹立刻叫来太医为他看诊。太医仔细检查之后,恭敬开口:“殿下,砚侍卫修养这几日,身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只要再好好将养些时日,想来就会好了。”“那就好。”赵乐莹松了一口气。送走了太医,赵乐莹一回来,便对上了他缱绻的视线。她心头一颤,笑着走了过去,砚奴立刻朝她伸手,直到她也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唇角才流露出点点笑意。“砚奴无用,那日在大堂上昏死过去,不知殿下是如何救下我的?”他低声问。赵乐莹顿了顿:“无非就是死咬着不承认,再吓一吓那个李清,他经不住事,直接被骇破了胆,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再找出他争风吃醋的证据,之后他便失信于林树了。”“如此简单?”砚奴蹙眉,总觉得缺少一环。赵乐莹抚上他的脸:“不算简单,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才算勉强过关。”砚奴虽还觉得不对,可对她天然的信任叫他没有多想,他沉默片刻,忍不住看向屋外:“我爹呢?”他口中的爹,指的是老管家。“……他不在。”赵乐莹别开脸。砚奴沉默一瞬:“为何不在,可是因为知晓我欺瞒身份,所以不高兴了?”“没有……他、他还不知你的身份,包括周乾他们,都不知道,只是你身受重伤,前几日更是昏迷不醒,连太医都没了法子,后来找了一个土方子,说是辽北有一种药材专治昏迷,他便连日赶路去了。”“……哪有这样的药材,他怎就直接去了。”砚奴皱眉。“还不是你一直不醒,他救子心切,”赵乐莹说完停顿一瞬,笑笑,“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你既然无事,我便叫人快马加鞭去告知他,顺便让他在那边多歇几日,再慢慢赶路回来,否则他那把老骨头,怕是要受不住。”“是。”砚奴颔首。赵乐莹为他盖好被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定要好好谢谢裴绎之,这些日子你被关在牢里,全靠他陪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我才没有乱了心智,没有搭上你的一条性命。”砚奴心下一沉:“他一直在殿下身边?”赵乐莹听到他的问题,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挂起一点笑意。砚奴看着她唇角的笑,心里蓦地一阵慌乱,迫使他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赵乐莹吃痛地闷哼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疼了?”“……嗯,你怎么了?”赵乐莹皱眉。“我……”话到嘴边,砚奴突然卡壳,看了她半天之后突然问,“你说晚上要去找裴绎之,可是有什么事吗?”“……也没什么事,只是先前答应等你好了,我请他喝酒。”赵乐莹笑道。砚奴静静地看着她:“他帮的是我,也该我去道谢,殿下可否带上我。”“你还伤着,哪能出门,”赵乐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行了,你就好好歇着吧,等到将来好了,想出去我自会带着你。”说罢,她便叫人送了药进来,亲自看着他喝药。砚奴看她避而不谈,心脏缓缓下坠。傍晚,尽管他说自己不舒服,但赵乐莹还是出门了。他一个人在房中坐了许久,最后将周乾叫了来。“砚统领,您找卑职有事吗?”周乾笑嘻嘻地进门。砚奴看向他:“我进天牢这段日子,裴绎之经常来府中?”周乾表情一僵:“……您问这个干吗?”“说。”“是、是来过几次,不过来得不多,应该是跟殿下商议正事。”周乾赶紧道。砚奴沉下脸:“无事不登三宝殿,往日怎不见他如此热心,定是有其他目的,你去查一下。”“……砚统领,这不好吧,殿下这段日子全靠裴少爷陪着,才没有因为您的事崩溃,若是贸然去查,殿下怕是会不高兴。”周乾赶紧劝阻。砚奴凌厉地看向他:“你不是说他来得不多?”周乾表情一僵:“是、是来的不多,可每次都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够了!”砚奴沉声阻止。周乾讪讪不敢多言,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赶紧逃了出去。他从屋里跑出去之后,径直去了后门,赵乐莹坐在马车上还未离开。“殿下,如您所料。”周乾只说了一句。赵乐莹沉默许久,淡淡对车夫道:“走吧。”“是。”她径直去了京都城外,上次那几间茅草屋。裴绎之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她来也没有意外,只是当她开口说话,他脸上笑才僵住――“小荷的牌位呢?我想去拜拜。”裴绎之沉默许久,带她进了一间锁着的偏房。房间里布幔都是白的,正上方是一方木桌,桌上铺着蓝色布料,供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他竟将这间屋子设成了灵堂。赵乐莹喉咙发紧,眼角也泛着热,许久之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沉默地点了香,在牌位前郑重拜了几拜。“小荷走后,只我一人祭祀,若她知晓你来过,定会高兴。”裴绎之倚着承重柱,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赵乐莹拜完,扭头看向他:“我这次来,是想求你一件事。”“什么事?”裴绎之抱臂。赵乐莹看了眼牌位,自嘲地笑了一声。当晚,她在京郊待了很久,直到夜深城门要关时才回京,等到回了府中,已是宵禁时候。“殿下。”候在院中的周乾立刻上前。赵乐莹看到是他来接先是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老管家已经走了,从此以后每个深夜,都不会再有长辈等着她回来。“殿下?”赵乐莹回神,平静地扶着他的手背下马车。“殿下,砚统领还在等您。”周乾低声道。赵乐莹顿了顿:“嗯,知道了。”说着话,她往西院走去。“殿下,卑职不大明白,今日为何要卑职说那些话,您揍之后,砚统领便一直坐在床上发呆,太医叮嘱他多休息,他却一直不肯睡……”周乾话还未说完,赵乐莹猛地停了下来,剩下的话顿时咽了下去。“你只需听命行事。”赵乐莹警告地看他一眼,便直接进了屋里。似乎因为刚换过药,寝房中血腥味和药味混合,赵乐莹蓦地想起老管家走的那日,房中也是这样的味道,顿时胃里一阵恶心,皱着眉头走到床边。“殿下。”砚奴眼睛一亮。赵乐莹抿了抿唇,在他身边坐好:“太医不是要你多休息,你为何不听话?”“卑职只是想等殿下回来。”砚奴认真地看着她。赵乐莹叹了声气:“不是同你说了,本宫今晚不会回得太早吗?”“殿下……”“快躺下。”赵乐莹板起脸。砚奴只好躺下,但一双眼睛却时刻停在她身上。然后就发现她的发髻与白日出门时似乎有些不同。他顿了顿:“殿下重新梳头了?”“嗯?”赵乐莹愣了一下,摸到头发后愣了愣,不太自然地笑笑,“倒也没有,只是出门后松散许多,所以就叫人为我整理了一下,不好看吗?”“殿下何时都是好看的。”砚奴扬唇。赵乐莹松一口气:“那就好。”说着话,她温柔地为砚奴盖好被子,掖被角时,一点淡淡的皂角味从她手腕散发 ,砚奴扬起的唇角僵了僵。“赶紧睡吧,你得快点好起来才行,别叫我担心了。”赵乐莹趴在他枕边同他说话,态度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砚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答应一声。赵乐莹陪了他半个时辰,便打着哈欠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只手下意识开始揉腰。砚奴眼眸漆黑,两只手逐渐紧握,身上的伤口因为肌肉紧绷差点裂开,当疼痛传来,他猛地冷静下来,许久之后闭上眼睛,刻意地不去想她出门一趟为何头发松散了,也不去想她为何会突然沐浴,用的还是男人最惯用的皂角。他刻意不想,却还是一夜无眠。这一夜之后,又是风平浪静。赵乐莹每日里都会来陪他,偶尔夜晚也会陪他住下,一切都跟他入狱之前没什么不同,可他就是能感觉到不同。赵乐莹陪他时,会突然笑一声,待他看过去时又突然收了笑意,会偶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即便他痛哼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就好像把一半魂魄留在了屋里,另一半却不知所踪。爱他吗?爱的。关心他吗?关心的。可不知为何,就是少了点什么,让他心里空空荡荡,仿佛要随时失去所有。他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每日里都寒风呼啸,却尽数都隐藏得极好,除了他无人发现。“还说我总发呆,我看你好像也在发呆。”赵乐莹轻哼一声。他猛然回神:“是我不对。”“你站起来让我瞧瞧,看身子好些没有。”赵乐莹说着,朝他伸手。砚奴笑了笑,乖顺地站了起来。赵乐莹将他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总算是满意了:“再有几日应该就大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出去走走,我近日刚找到一家味道不错的茶馆,别看地方不大,泡的茶却极好,你肯定会喜欢。”“好。”砚奴答应,没有问她是如何找到的茶馆,跟着谁一起去过。赵乐莹将他重新扶躺下,又陪了他一会儿后,便又要出门。“殿下去哪?”砚奴看着她的眼睛。赵乐莹笑了笑:“裴绎之今日要为我作画,我去看看,免得他将我画得不人不鬼。”“……宫中并非没有画师,殿下若想要画像,直接找来就是,何必再劳驾外人。”砚奴面上没什么表情,双手却逐渐攥拳。赵乐莹耸耸肩:“他非要为我画像,我又能如何。”“可我不想殿下去。”砚奴突然道。赵乐莹愣了一下:“为何?”“没有为何,就是不想殿下去,”砚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殿下就当砚奴在闹脾气,今日可否听我一次?”赵乐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砚奴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为难,可裴绎之本不该是可以让她为难的人。他不可控地又一次想到,她那日一夜未归后脚腕上的手印。许久之后,她叹了声气:“行,那我今日便不出门了。”说罢,她便脱了鞋,直接坐在了砚奴旁边,抱着他没受伤的胳膊埋怨:“你可真是越来越霸道了,如今连我去哪都要管,也就是仗着我宠你。”“那就请殿下更宠我。”砚奴扬起唇,眼底一片深沉。赵乐莹笑笑,却没有接他这句话。明明换了从前,她一定会顺着往下说的,如今却只是笑着敷衍过去。砚奴别开脸,假装没看到她的心不在焉。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