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日头越来越晒,即便是溪水旁,温度也逐渐高了起来,砚奴还在睡,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也毫无察觉,只是眉头又不知不觉皱了起来。赵乐莹不舍得叫醒他,便想捡个树叶给他扇风,可又怕树叶下有虫,正犹豫时,一扭头看到溪流下游有一个男子,正一手拿着空鱼篓一手拿着钓鱼竿,垂头丧气地朝这边走来。他正沉浸在一上午一无所获的失落里,没有注意到上游也有人,等看到赵乐莹时,已经快走到她面前了。他吓了一跳,拿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就要下跪,只是刚一动,赵乐莹便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必行礼,他愣了一下,迟疑地站直了。赵乐莹看了眼还在睡的砚奴,轻手轻脚地走到这人面前,正要说话,突然觉得他长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位是永乐侯的第三子叶俭,前几年见过几面,听说无心科举喜好山水,是个与世无争又胆怯的性子。而他父亲永乐侯已经赋闲多年,远离朝堂又深得皇帝信任,若无意外必将荣宠一生。没想到众人都聚在一起时,他竟然在这里钓鱼。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压低了声音吩咐:“你去给本宫捡片树叶来。”“……啊?”“要叶片韧些的,最好别太小,虫爬过的不要。”赵乐莹继续道。叶俭总算回神:“殿、殿下要树叶?”“嗯。”赵乐莹答应着,已经蹙起了眉头,显然是在嫌他不够机灵。叶俭连连答应,扭头就往树林里走。“……鱼篓鱼竿放下,你都拿着怎么成。”赵乐莹无奈。永乐侯人精一样,怎么生个儿子这般蠢笨。叶俭也觉难堪,红着脸将东西都放下,跑到树林子旁边开始专心挑叶子。赵乐莹踮着脚尖盯着,一看到他把手伸向那些不成样子的树叶,不等他捡起来便直接拒绝。叶俭被她挑得头都大了,却也只能认命地在一地落叶中选。赵乐莹何尝不后悔,早知帮忙的手脚这般笨,她还不如冒着遇见虫子的危险自己找。日头越升越高,周遭越来越热,旁边又有个身份高贵的长公主监工,叶俭汗都要下来了,总算挑了个还算像样的,他赶紧拿到赵乐莹面前:“殿下,这个还成么?”赵乐莹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接过树叶,转身便要往砚奴身边走,结果一回头,就猝不及防对上他沉静的视线。赵乐莹愣了一下,见他手中还攥着自己的帕子,眼底清明一片,便笑着问:“何时醒的?”砚奴起身,径直朝她走去,高大强壮的身躯如一座小山,无形中透着巨大的压迫感,看着他迎面走来的叶俭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慌乱地落在地上。“早就醒了,见殿下玩得高兴,便没敢打扰。”砚奴沉声答完,视线转向她身后的叶俭。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秀气而不女气,是殿下喜欢的模样,不过一看就是个无聊的人,殿下更喜欢模样好会来事的。“本宫哪里是玩……”赵乐莹哭笑不得,想将手里的树叶扔了,又想起叶俭还在,当着他的面扔不合适,还是先支开他再说。这般想着,她和颜悦色地回头:“已经晌午了,本宫回别院用膳,就不叨扰叶公子了。”“殿下客气,小的也该回去了。”叶俭赶紧回答。赵乐莹唇角的笑一僵:“这么巧,那便同行吧。”“是!”叶俭急忙答应。……榆木脑袋。赵乐莹无言一瞬,转身便往来时路走,叶俭犹豫一下正要跟上,突然被砚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顿时吓得不敢动了,一直到二人走出很远,才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回别院的路只有一条,身后又跟着个小尾巴,赵乐莹捏着手里的树叶,丢也不是拿也不是,一片不大的叶子,被她捏来揉去攥在手心。这一幕落在砚奴眼中,便成了她对这片叶子爱不释手,可树叶就是普通的树叶,山林里落了厚厚一地,想要就多得是,怎就这片叶子得了她的青眼?想起方才叶俭一脑门汗拿着树叶朝她跑去的样子,砚奴抿起唇,心里一阵翻涌,酸涩的气息直冲脑门,骨头都要被这酸气腐蚀。“殿下,卑职帮您拿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赵乐莹自然求之不得,立刻将叶子交给了他。砚奴眉眼略微舒展,趁她不备时回头看了叶俭一眼,虽然眼神平静,却也足够叫人感觉到威胁和挑衅。叶俭:“……”他哪里得罪这位大爷了?砚侍卫的心思太难猜,他惹不起但躲得起,一进庭院,叶俭便赶紧找个借口溜了。赵乐莹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脸莫名地看向砚奴:“本宫很吓人吗?”“没有,是他胆子小,”砚奴默默将叶子背在身后,以防她会突然讨要,说完还不忘踩一脚,“不像个男人。”赵乐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笑笑便去用膳了,砚奴这才将叶子拿出来,盯着看了许久后,面无表情地撕碎扔在地上,冷着脸朝屋里走去。半刻钟后,他又折了回来,将地上的碎叶收好,到墙角挖了个坑埋起来,确保无人能看出后才转身离开。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赵乐莹正在用膳,昨日那条虫子的阴影还在,她还是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殿下,再用一些吧。”怜春着急。赵乐莹微微摇头:“不饿。”“殿下……”“将饭菜撤了吧,本宫想歇息片刻。”赵乐莹打断她。怜春见她固执,半晌只好答应,忧心忡忡地叫人将饭菜撤了。砚奴一直守在门外,看到饭菜几乎原封不动,顿时皱起眉头。“殿下实在没胃口。”怜春叹息。砚奴抿了抿唇,转身就要走。“你干什么去?”怜春急忙问。“无事。”砚奴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怜春总觉得他要闯祸,见自己叫不住他,便急忙回屋里去,本想请赵乐莹把人召回来,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她睡得正香。怜春无奈,只好轻手轻脚地从外面关上房门。赵乐莹一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不肯动。怜春进来时,便看到她倚着枕头发呆,不由得轻笑一声:“殿下可算醒了,林少爷等候您多时了。”“他?”赵乐莹扬眉。“是呀,就在院子里坐着呢。”怜春答道。赵乐莹闻言没再赖床,简单梳洗一番后便出去了。林点星确实等了很久,一看到她便忍不住抱怨:“怎么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怎想起寻我来了?”“明日就该回京了,你来了两日什么都没玩,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晚有篝火烤肉,说什么也要带你去玩玩,你可千万别拒绝。”林点星笑嘻嘻道。赵乐莹兴致不高,张口便要拒绝,林点星看出她的意思,急忙打断:“去吧去吧,宁茵不去,不会扰了你的兴致。”“她不去?”赵乐莹确实有些惊讶。这丫头平时被拘得厉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吓高烧了都不肯回宫,今晚的热闹怎会轻易错过?看出她的疑问,林点星幸灾乐祸地笑了:“也是她倒霉,下午时同人一起去山林游玩,结果遇上一条长虫,本来惊悸之症就没好,这么一吓又昏了,今晚说什么也没力气来了。”赵乐莹:“……那是挺倒霉的。”话音未落,砚奴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到林点星顿时蹙起眉头,回护一般走到赵乐莹身侧。赵乐莹的视线从他出现便一直在他身上,直到他走到自己旁边,心里才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你来吗?”林点星与砚奴一向相看两厌,见他回来了,便不愿在这里多待。赵乐莹回神,见他一脸殷切,细想这两天自己确实有些扫兴,于是颔首答应:“去。”林点星顿时高兴了,说了时间地点之后才离开。砚奴木着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低头就对上赵乐莹若有所思的眼神。突然有点心虚。他眼眸微动,一本正经地转身要走。“回来。”赵乐莹尾音拉长。砚奴沉默一瞬,默默退了回来。“是你干的?”赵乐莹没头没尾地问。砚奴板起脸:“她害殿下吃不下饭。”赵乐莹:“……”她就知道是他干的!“殿下若还食不下咽,卑职今晚继续吓她。”砚奴目光沉沉,显然已经有了决定。“……好男不跟女斗,你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吓唬小姑娘,是不是太没气量了?”赵乐莹无语教训,“还用蛇吓唬,你是怎么想的?”“长虫也是虫。”砚奴梗着脖子不为所动。……虫个屁。赵乐莹差点说粗话,见他一副死犟死犟的德行,心想为了不把大沣唯一的公主吓死,她今晚必须要多用些饭菜了。林点星说的地点在山里一处断崖上,地方开阔平摊,方圆一里都没有草木,是个玩乐的好去处。赵乐莹到时,篝火已经架起,旁边的下人正在烤肉,旁边是厨子现做吃食,不远处围着篝火摆了一圈的矮桌,桌上都空空荡荡,显然是自吃自取,一切随心。她一到,所有人都起身行礼。“免礼平身,今日没那么多规矩,都不必拘束。”赵乐莹噙着笑道。她出来时懒得梳妆,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明珠发簪别着,面上不施粉黛,只涂了浅浅一层口脂,看起来比先前多了一分平易近人。但明眸善睐,颇有清水出芙蓉的味道。来游玩的大多是未婚少年郎,正是春心萌动时,哪怕她转身到角落坐下,视线也总忍不住落在她身上。赵乐莹浑然不觉,只低着头同林点星说话,倒是砚奴面无表情,往前一步挡住了所有视线。他跟个杀神一样,往那一站就散发无形的压力,谁还敢往这边看。“……这家伙就该上战场杀敌,做个大将军才对,做什么侍卫啊。”林点星看了眼他的背影,小声同赵乐莹吐槽。赵乐莹假装没听出他的嘲讽,笑眯眯地点头:“你说得不错,我家砚奴确实有大将之风。”“……懒得同你说。”林点星斜了她一眼,果断加入前方掷骰子的阵营了。他一走,砚奴立刻回头:“殿下想吃些什么,卑职去帮你拿。”赵乐莹不太有胃口,想了一下道:“随便取些什么吧。”砚奴点了点头,取了十余道她平日还算喜欢的菜过来。赵乐莹勉强尝了几口,便不太想吃了。砚奴看着她磨磨蹭蹭的样子,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半晌,他低声道:“殿下不想吃就别勉强了。”赵乐莹当即放下筷子。砚奴见她一副对食物避之不及的样子,顿时好笑又无奈:“殿下。”“本宫真的不饿。”赵乐莹叹气。砚奴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今日抓蛇时,在林子里见了酸枣,便想着去给她摘一些开胃。“殿下,卑职出去一趟。”“……你做什么?”赵乐莹警惕。“不吓唬人。”砚奴认真保证。赵乐莹这才放下心,点了点头道:“尽早回来。”砚奴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他一走,原本退缩的视线们又涌了过来,可到底慑于长公主殿下的威严,加上她的名声狼藉,众人只是心动,并不敢真的上前搭讪。这群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子弟,即便心里各种念头,也极少摆在脸上,倒是他们之中的叶俭,动不动欲言又止地看向赵乐莹,似乎有话要说。赵乐莹只当没看出他的犹豫,平静地看姑娘们在篝火旁胡闹,许久之后唇角噙出一点笑意。若先帝还在,她应当也同这群小姑娘一样,在父亲的庇护下无忧自在。想起先帝,她眼底闪过一丝惆怅,愈发的没有胃口。一旁的叶俭磨蹭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殿下可是胃口不好?”“嗯?”赵乐莹撩起眼皮,慵懒地看向他。叶俭急忙表示:“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美食当前,殿下一脸抗拒,恰好想到今日钓鱼时摘了些酸枣,想献给殿下开开胃。”说着话,从荷包里掏出五个酸枣。赵乐莹看得清楚,他荷包里还有好几个,这人献个野果子,竟然都抠抠搜搜的。她的视线太明显,叶俭硬着头皮开口:“……那些是给我娘的。”言外之意是只能分你五个。赵乐莹无言片刻:“既然是给侯夫人的,这五个你也拿回去吧。”“殿下可是担心小的下毒?”叶俭有些着急。赵乐莹讶然,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聪慧,竟能看出自己的本意,莫非是自己小瞧他了?“这酸枣开胃甚好,殿下若是疑心小的,小的愿意证明,”叶俭说着,将五个酸枣一个咬了一口,酸得脸都扭曲了,“殿下这回信了吗?”……没小瞧他,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赵乐莹看着他皱巴巴的脸无言片刻,最后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桌子:“放下吧。”“是。”叶俭将酸枣摆在了桌子上,高兴地离开了。赵乐莹盯着五个被咬过的酸枣看了半天,倍感荒唐地笑了。从叶俭朝她走去、便已经回来的砚奴,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笑,攥在手中的野果突然像烧透的碳石,灼得他手心疼得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