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宋司说,“也许会被当做实验研究对象,不仅是你,说不定还有我。”吴金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上去冷静得令人心惊,让人无法猜透他真正的想法。宋司好几次想去读他的心,可最终什么也没有看,用最平凡人的方式与他做最后的告别。“你想回去吗?”吴金又问。宋司答道:“对于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场清醒的梦魇。我想回去,也必须回去,那边有我真正爱的人。”“真正爱的人。”吴金终于有了情绪波动,他复述这个表达,说得很慢,似乎在一个个字认真咀嚼,“哪怕回去后会被关进实验室、像猴子一样被人研究?”宋司的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他语气坚定:“嗯,哪怕像猴子一样被人研究。”吴金露出笑意,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幽深的瞳孔里透出了疯狂。这样的神态,有那么一瞬宋司几乎以为是真正的吴金站在他的面前——但他的声音温柔,近乎祈求:“如果你要回去,在这里杀了我,老师,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宋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杀了我,”吴金说得郑重,“就当为另一个世界的我赎罪。”宋司的声音也有些哑了,他说:“抱歉,我没有审判你的权利。”吴金红着眼睛:“老师,你好心狠。”宋司别过头去,一挥手,绳子捆住了吴金的双手双脚。他将他背回诊所,让他坐在小时候最爱做手工的小书桌边,一如过去十五年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仍当他是自己的学生、养子、家人,道:“你好好想想,我还有点事情要办。”吴金只双眼发红的看着他,宋司心情不好,胸口沉闷,不愿再聊,转身离开房间,带上门却没有走远,仅仅只是与房间里的人一门之隔的站着。他需要时间好好冷静一下。楚明意极有可能进了吴金的意识海,他用这种迫不得已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是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要传达吗?是现实中的吴金已经脱离危险,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还是已经无力回天,只能让这一万多人接受自己的命运?时间是最恐怖的东西,时至此刻宋司才发现,十五年间他连对楚明意的记忆都变得浅淡起来,至于当初为什么毫不犹豫地选择创造这个世界、为什么在这里坚持至今的信念也一并更加模糊,更多的只是发自骨头里的习惯和理所当然。他说给吴金听的那些话,或许大部分是讲给自己听的。宋司去厨房里洗了一把冷水脸。被人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微微抬头,望着眼前的空气,自言自语道:“真的是你吗?”话音一落,他忽然有种力量被抽离的无力感,像是一种回应。宋司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在不敢置信的狂喜和警惕之间迟疑两秒,又道:“你过来是要告诉我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如果吴金活着,离我远些,如果吴金已经无法救回,离我近些。”心脏跳得很快,几秒钟的等待也显得漫长,宋司缓缓深呼吸,感到影响他的力量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淡——吴金还活着!这个消息来得太迟太迟,宋司一时间呆愣住,情绪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身体已经开始逐渐松懈,好像压在身上的巨石忽然被挪开,骨头都开始变轻,轻到他有些不适应。他闭上眼睛:“我当初没来得及考虑回来的可能性,所以不确定还能不能回到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我得想想办法……”迟迟没有回应,片刻之后,“他”又慢慢地靠近了,似是想安慰,又似是想再跟他说什么。宋司感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长长舒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微微笑道:“我真想你。”即使看不到摸不着,他仍然感到了缱绻又温柔的思念之情。宋司张开手臂,朝着什么也没有空气做出拥抱的姿势,他知道楚明意一定在那里。?隔着错位的时间和空间,他们拥抱了彼此。宋司的睫毛有些湿润,胸腔起伏迟迟无法平息。明明看不见,他莫名觉得楚明意在摸他的脸,那一寸皮肤也变得微微发烫。他死水一般的心里久违地有了活人气:“你找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了?”楚明意在夹缝之中注视着他,明知他听不见,仍然说:“把我拉进你的世界里,我吃过宁海药,你是可以做到的。”宋司同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猜猜,你大概是想要我把你一起拉进来吧?”“……”楚明意露出苦笑的表情,心中酸涩难耐,他同样知道宋司想说什么了。“我确实曾拉过你一次,但那时,这个世界还仅仅只是我的意识海,可以随时进出,”宋司说,“现在,为了承载上万人的记忆,我的意识海已经被扩充到了极致,有了自己完整的坐标,说是一个独立世界也不为过。我不清楚坐标在哪里,恐怕很难顺利地找到回去的路。万一根本没有出路……你没必要在这里,三科需要你,外面那么大的烂摊子你也走不开。”楚明意道:“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现实世界对我来说也不过一个同样的囚笼。”宋司笑了笑,说:“是不是在说什么好听话哄我?十五年没见,不知你说情话的本事长了没有。”“不过几天的时间,”楚明意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三科的同事都在等你。”宋司道:“我说错了,没有十五年,你带来这个消息给我,大约在你们那只过去了几天或者几礼拜吧。”楚明意道:“小司,相信我,把我拉进来。”“我已下定决心,不会拉你进来。”宋司说,“还记得你被困在祝红嘉的二层意识海里吗?你可以自己找到回去的路,我也可以的。”楚明意忍不住伸手想再抱他,双臂却只能无情的穿过他的身体:“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为什么一回都不肯听我的?我想保护你,像任何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爱人那样。”“宋司!”宋司已经转身进了房间,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吴金,迟疑的心变得坚定起来。他道:“既然你不想再见见同学朋友,那就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宋司带吴金回了启程孤儿院。这里是他意识海的起点,他没有刻意干扰,在世界无意识的发展下,孤儿院已经与现实世界一样变成了幼儿园,正值上学时间,幼儿园门口车来人往,热闹非凡,早就不复当年的萧索。他们穿梭在来往的家长和小朋友之间,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吴金跟在宋司的身后,道:“你带上我,是因为‘他’是通过我才看到这个世界的吗?”宋司道:“很聪明的判断。”吴金自嘲地笑:“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蠢一点。”他们停在一架秋千前,吴金记得这架秋千,他还在孤儿院的时候,这架秋千是他们唯一的娱乐设施,曾经锈迹斑斑,此刻已经被刷得焕然一新。宋司低头看着秋千,像是在沉思。慢慢的,鼎沸的人声逐渐安静,来往的家长和学生消失了,老师和行人也消失了,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走马放映室,时间飞速倒退,消失过后又有已成为过去的人和物出现,他们眼前颜色鲜艳的崭新秋千开始一层一层剥落,取而代之地是破旧的锈痕、摇晃的钢筋……片刻的功夫,他们仍站在原处,站在荒凉的启程孤儿院操场上。眼前的宋司也不再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穿着旧衣服,头发透着营养不良的干枯,瘦得像个清秀的小姑娘。“不该是这样,”吴金喃喃道,“十五年前你来孤儿院领养我时,穿着西装,早就成年……”“现实中的我也是孤儿,我们曾一起住在这里,后来我被楚明潇领养,你被刘岑宁领养,我们走向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宋司的童音温柔,“这架秋千,是我意识海最初的模样,在世界还没有被创造之前,我坐在这里——”他坐上破旧的秋千,一如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开始转动之前。无法同处一个世界的楚明意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推动秋千。秋千吱呀吱呀地晃动,宋司闭上眼睛,试图以此处为支点将整个世界的时间倒流,回到意识海雏形之时。十五年间世界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运行方式,膨胀到连宋司也无法彻底控制的地步,倒流从启程孤儿院开始,距离越远,倒流越慢,甚至同一地区不同时间进入世界的人也出现了不同的流速,于是到处都陷入了人们无法理解的混乱,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睡觉的、做着截然不同工作的;甚至一个街区中,左边下着雨、右边天放晴……混乱没有持续太久,宋司的力量支持不住,一切很快又按了暂停。被迫收缩的世界一旦失去干涉的外力,马上开始不受控制地重新膨胀,人与物再次走上正轨,没有人还记得刚才的匪夷所思,世界仿佛一个有生命力的机器,知道如何自动合上所有齿轮。只有宋司仍然是少年模样,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坐在秋千里不停发抖。吴金将他抱起来,解开外套,裹在他冰凉的身体上:“留下来,我会一直陪你。”宋司脱力到无法出声,时间倒流难度太大,他的尝试失败了。吴金把他抱回了车上,将暖气开到最大,轻轻搓他冰块般的手:“我们就这样过下去不好吗?生活在这个没有罪恶和责任的世界里。如果你舍不得‘他’,便把他也拉进来,我们……”“我要回去,”宋司说,“也一定会回去。”车内陷入沉默,宋司合眼走神,另一个时空的楚明意温柔地抚摸他汗湿的头发,在浓烈的酸涩里品出了一丝甜意。“等你回来,我要扣你一个月工资。”他说着狠话,“不,扣半年。”宋司不知想到什么,也莫名跟着笑了起来,他嘴角微翘,自言自语地呢喃说:“你一个人进意识海风险太大,该不会和潇哥一起来的吧?潇哥,抱歉……我也想你,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楚明意手一顿,眉尾慢慢挑起。吴金没有听清:“什么?”宋司道:“没什么。”吴金望着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我们,回家么?”回家……宋司品尝这个词,也品出了酸涩。启程幼儿园不是他回家的方向,那么,他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锚点。楚明意道:“去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会在那里接你。”宋司注视着路面,像是在对吴金说,又像是在对“他”说:“还有一个地方,你陪我一起去。”第118章 回家(二) 我这是怎么了?车停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下面, 四周僻静,路上看不到行人。宋司在楼道口站定,抬头看向昏暗的屋顶, 在暮色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无声地轻动。楚明意说:“回家吧, 小司。”宋司迈进楼道里, 没有电梯,只能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吴金跟在他身后,同样压抑地沉默着,只剩下一前一后地脚步声交错。每往上一层,宋司身上的时间便剥落一层, 到达屋顶时, 他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相较于在孤儿院时长高不少,不再是一身旧衣服,衣着合体, 穿戴整洁, 只是五官还没彻底长开,看上去依然清秀得像小姑娘。屋顶荒废许久, 青苔晒干后宛若皲裂的鱼鳞, 踩在脚下嘎吱作响。一口蓄水用的大缸立在中央,孤零零地透着萧索。宋司走到水缸前,对于他此时的身高来说, 这个水缸太高了, 高得只能仰头才能看到边缘。这里是世界的禁地, 是时间的锚点, 是二重意识海的钥匙, 宋司唯一的指南针。被困在刘岑宁的意识海之中时,他在错乱的时光里透过楚明意的眼睛看到趴在缸边的自己,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曾在哪一天救过一条意义重大的性命。而楚明意,也与他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此地作为锚点,许多次从迷失的意识海中找到回家的路。他们从未互相诉说过,这是一种独有的默契的浪漫。这个世界的缸里什么也没有。宋司清楚,但仍然像多年以前那样,从屋顶的另一头搬石头过来。他身体还未发育完全,膝盖高的石头超过了体能极限,每搬几步都要停下来大汗淋漓地休息一会。吴金知道他仍然在试图找回家的路,但多年的习惯让他忍不住想走上前帮忙,刚走两步便被阻在了原地。“老师,”吴金开口,“留下来。”宋司没说话,独自艰难地搬运石头,搬到水缸边时双手一直在发抖。楚明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隔着看不见的屏障试图擦他脸上的汗渍,宋司似乎有所察觉,伸手擦干了汗水,踩着石头开始往上爬。楚明意神色温柔:“去吧,我在里面等你。”听不到的话音落地,楚明意的身影逐渐淡去,从吴金的意识海里离开。宋司感到那股影响他的力量消失,没有犹豫,双手撑着缸沿,闭眼开始构建一个世界中的世界——“宋司,你要杀掉这里所有的人吗?”宋司的心神乱了一秒,雏形马上跟着散了。他睁眼看向吴金,吴金也正在看他,目光坦然执着,坚定地要等一个回答。宋司开口道:“不必害怕死亡,你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对于我们来说,这与死亡没有区别,”吴金道,“我们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发展,哪怕你说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但我们在这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真的,朋友、家人和一切所爱之物都是真的,没有人想选择另一个缥缈的‘家’,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宋司沉默。“老师……”吴金低声唤他。宋司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神,听他喊了十五年的老师,他甚至都快忘记他本来是怎么称呼他的。心有些乱,这不是好的征兆,进入二重意识海需要专心、专注,不能分神。“你说得对。”宋司没有辩驳,他坦然地接受一切指责,“真与假本就是基于主观的相对概念,我的选择无疑充满了卑劣的自私。作为补偿,我会抹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醒来之后会觉得不过是好好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