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笑意盈盈,“你醒啦?”
他眉眼柔和:“嗯,醒了。”
温离慢扑进他怀里,习惯性把小脸往他肩头蹭一蹭,“官家如今温柔许多,都不凶我了。”
“朕何时凶过你?”官家下意识道,见她要反驳,随后又补充一句:“便是凶你,也是因你不乖。”
失而复得的珍宝,如何舍得凶?在没有她的余生里,他曾无数次悔恨到肝肠寸断,觉着她还活着时,待她不够好,不够温柔,因为她偷懒贪玩不爱喝药总是斥责她,他怎么舍得那样对她说话呢?这实在是他的不是了。
温离慢笑起来,她和养父母生活在一起时,总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往日喜欢的东西也都没有兴趣,可一回到官家身边,这世上的一切瞬间便都有了意义,看花是花,看草是草,兴致勃勃想要探究世界的奇妙。
也令负责保护她的乌衣卫统领陆恺啧啧称奇。
他本是魏帝贴身护卫,又掌管乌衣卫,可以说是大权在握,结果官家却要他去守着女郎,这简直是大材小用,守着女郎的这些年,他亲眼所见她是如何长大的,宛如玉雕冰琢,身上没有半点人气儿,奇珍异宝流水般送给她,也难得她半张笑脸,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爱动,成日最爱做的,便是趴在窗口往院子门口的方向看,似是在期待谁来接她。
直到官家打下天下,将她接到身边,她才换了个人一般,在官家身边的女郎,彻底“活”了过来,当真是令人稀奇。
天底下,难不成真的有缘分一说?
若说一开始觉得官家将女郎接到身边是一时兴起,那么随着数年时光过去,到了女郎及笄之时,再也没有人会质疑官家对她的爱意——那是一场盛大到世人皆知,但凡见过的人,都不会忘却的婚礼。
大婚是好事,可繁文缛节太多不是,真要按照规矩来,怕是从早到晚温离慢都没法喝上一口水,更别提是休息,因此官家还是精简了流程。
太和殿内没留人,穿着大红嫁衣的女郎坐在床畔言笑晏晏望着他,朝他张着双手。
官家上前一步,在她身前单膝跪了下来,这样的话,温离慢反倒要低头看他,两只手很自然地环住了他的头颅,笑容温柔。
“我现在不是琉璃娃娃啦,可以荡很久的秋千,喝很烈的酒,跟官家过很长的一辈子。”
他只痴痴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永远铭刻在心中一般,不能有丝毫褪色。
虽然已大婚,可帝后并未行夫妻之实,她虽已及笄,却生得纤细袅娜稚气未脱,官家只看着她便觉满足,终日陪伴于她,二人形影不离,未有片刻分开。
官家三十有五才娶妻,朝中却并无反对之声,毕竟在这之前,他暴君的名头叫了二十余年,谁敢多说半句?反倒是大婚过后,帝王脾气明显好了许多,这一点要归功于皇后娘娘。
大约是婚后第三年,温离慢十八岁,她才第一次见到这一世还活着的阿娘。
与父兄重会后的钟楚并未再嫁,褪去了娇贵傲气,反倒显出几分巾帼之色,大抵是这些年跟随父兄四处征战的缘故,她一眼便认出了温离慢,认出那是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却被人抱走的女儿!
温离慢见了她,并无慌张,不悲不喜,钟楚生出近乡情怯之感,想与她搭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她这些年是怎样过来,又为何会成为大魏皇后。
她还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可温离慢却先向她打了招呼:“阿娘。”
她自然不会忘记她,在那阴暗潮湿的小院子里,她曾与她的尸体,从大雪纷飞,共度到春暖花开,亲眼看见她死去、腐烂,又被人抬走。
“你,你……”
“我姓温,名离慢。”
虽然不喜欢这名字,但用了一辈子,也无所谓换不换了。
钟楚望着面前已生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动了动:“……官家对你可好?”
“那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温离慢轻声回答,“阿娘大可放心。”
她很认真地告诉阿娘,她遇到了最爱的人,这份爱超越了一切,她对世间万物都不会生出同样的爱,而因为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温离慢能够明白,阿娘当初生下自己时,也一定是出于爱,至于后面那些吼叫、打骂、虐待——她通通可以不在意。
被人深深地爱着,她不愿意再去想那些。
名叫青雀的宫女性子有些呆,此时正跑过来,许是裙摆没提好,崴了下脚,叫宫女紫鹃稳稳扶住,她先是跟紫鹃道了谢,随后冲到温离慢跟前,先行礼再禀报:“娘娘,官家来啦!”
这是赵国灭亡后,唯一一个被带到兰京来的宫女,因着口音与旁人不同,做事又毛手毛脚,一根筋不甚聪明,没少闹笑话,好在太和殿的宫人们对她都很好,交了不少朋友,当差也算尽心尽力,与红鸾等大宫女比虽不能及,温离慢却很喜欢。
钟楚怔怔地望着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的女儿,眼前似乎浮现出她还稚嫩的模样,有时她常常做梦,梦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没能活着离开温国公府,也没能与父兄重聚,钟家子嗣凋零,而她的女儿……
她在梦中,便为她取名叫作离慢,乳名叫作……
“杳杳。”
冷不丁听到这道声音,钟楚猛然抬头,只见身着玄衣的帝王站在不远处,而先前与自己说话时显得温和平静的女儿,面上却绽出欢愉的笑容,那笑容纯洁又天真,美好的令人想要落泪。
他叫她杳杳。
楚楚动人,杳杳在耳,与温俭花前月下时,他便这样说,若是日后两人有了女儿,便为她取名杳杳。
钟楚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现在是真实活着的吗?还是说,其实她早已死去,如梦中那个世界一般,将女儿变成了那样不哭不笑的木头人——
“怎么换个衣裳,折腾这么久?”
“遇到了阿娘,同她说了几句话。”
帝后的交谈声并不大,但钟楚仍旧听得很清楚,她不由自主地往那二人望去,只见他们互相牵着手,高大的帝王伸手给女郎顺了顺长发,将不知何时摘来的鲜花簪入她如云的秀发之中,顿时显得人比花娇,艳冠群芳。
钟楚便这样呆呆看着女儿与帝王携手而去,再也不曾回头望她一眼,她想要出声唤,却又发觉自己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双脚都像是生了根,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不是她能打扰的世界,也是她不能再触碰的人。
她在梦中曾深深伤害过稚嫩的女儿,钟楚脖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自己悬挂在房梁之上,双脚随着破败门板吹入的风微微晃动,而那个瘦弱苍白的小女孩,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她的尸体跟前,用勺子将发黄的青菜一口一口塞入口中——
钟楚如梦初醒!
只是再看,又哪里还有帝后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