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火不在小棚屋——
她转过头,又找了一遍,终于在驭兽师的帐篷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小少年背对着她,以一副戒备警惕的姿势在喘息,仿佛随时都能再暴起杀掉几个人。他全身紧绷,红衣轻轻摆动,不知道是颤抖还是什么。
听见背后脚步,他一把抓紧匕首,蓄势待发,却又猛的一顿,似乎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祝火?”啾啾声音清脆稚嫩。
“……”
过了许久,小少年侧过了头。
脸上还示威似的挂着嚣张的笑,仿佛要同归于尽般凶恶,小犬牙雪白。眼睛里却沾着泪。汹涌的,剔透的,在脸庞上留下晶莹的痕迹。
风火缭乱。
他站在尸体之中,踩着一地的血,长发飞舞,宛如恶鬼。
——那是祝火第一次哭。
也许是因为杀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啾啾出现那一刻带给他的莫大的松懈。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眼泪。
他只知道驭兽师黑色的手朝他伸来,他脑子里直觉地想到,被他们碰到的话他就完了。再回过神来,这些人全部已经支离破碎。
视野里的血色还没褪去,他从一片鲜红中看见少女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脸,蹲到驭兽师身边,冷静地翻找了尸体。
然后,少女带着钥匙打开他脚踝上的铁索,拉住他。
烈焰熊熊,捕快们的叫嚷杂乱,她手心微凉,冷静到不近人情,好像这满地的尸体只是不入眼的小石头。
啾啾:“援兵来了,我们快逃。”
……
夜色浓厚。
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惊兔般急促,背后追兵来势汹汹,骏马飞驰,一道道剪影穿过月光下张牙舞爪的山野树林。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射——”
有人扬起声音,箭矢如雨一般追逐他们,擦着耳畔掠过,扑簌簌没入灌木和树干。小少年凭着野兽的本能拉着她东逃西躲。
心跳如雷。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黑到天亮,曦光穿过树叶时,背后追兵终于消失不见。
抬起头,他们似乎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雾气飘渺,瀑布飞悬,溅起的水珠之中,立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人!
小少年一瞬间露出最残忍的战意,将啾啾挡在身后。可惜那道影子比他还要快。
“什么人!”
一声厉喝!
空中有东西划破长空,和箭矢的声音很像,迅速朝他们袭来,快到难以看清!
小少年咬牙要朝声音袭来的方向扑过去。
然而下一秒,倒下的却是他身边的小姑娘。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续两日的神经紧绷,让啾啾醒来时大脑还有些放空。
她身处一张竹榻上,屋舍陌生,脑仁还在痛。小少年低头坐在她身边,闭紧嘴,双眸桀桀得宛如在燃烧。
烛光熠熠。
“祝火?”啾啾喊他。
小少年满身锋芒一收,回过头。
啾啾坐在那里,身体要凝不凝,小小一只。
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自然地伸过手,无师自通地将她抱过来,抱到自己腿上。好像这个姿势更能靠近她,连说话都能听见彼此呼吸。
“啊。”
啾啾大概猜到了一点:“我们遇见修士了?”
能那样古怪又准确地攻击到她的灵体,多半是个修真者。
小少年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说他是什么紫霄仙府的掌门。”
唔,那可真是大有来头。
没一招秒杀她,算是侥幸。
“这是他住的地方?”
“啊。”
祝火将她往怀里按了按,贴着她额头,没有平日里那种精力过剩的活跃,安静得不像话。
那双眸子的光在沸腾。
“怎么了?”啾啾太了解他了,拉他袖子,“那个掌门,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去摸他头发。
祝火一只手扶住她后脑勺,低声。
“他说我是火灵根,身体极宜修仙。”
“哦,”不出所料。啾啾荒诞地生出种熟悉感,不假思索,“我好像是个木灵根。”
木能生火,火能焚木。
祝火:“……”
啾啾:“怎么?”
祝火声音微哑:“……他还说,让我同他一道去紫霄仙府。”
啾啾一愣。
原来是这个。
他们的相遇很突然,离别也很突然。一瞬间仿佛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她莫名站在人群中,看他身上的灵气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线,将他俩连在一起。
她默然一阵,点头:“这是好事,我记得紫霄仙府是天下最厉害的仙府,大部分修士想去都去不了,还得参加试炼才行。”
小少年无所谓那些:“那你呢?”
啾啾想了想。
她的记忆模糊一片,只能空着一双眼,靠直觉和他阐述:“我记得,我以后会去太初宗,你可以来太初宗找我。”
这话有些奇怪,连啾啾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记得“以后的事”。
祝火却没有提出质疑,他服从于她之后,便从不怀疑她。
他只是略略扯开视线,直白地坦率:“我不想和你分开。”
啾啾也不想:“那你还要去紫霄仙府吗?”
“……”
祝火低头:“我必须去。”
小少年说到这里,脊梁骨又开始灼热,爬起恶鬼的烈焰。
——因为那个人说,钟啾啾是一缕残魂,不该存在于天地间,必须要诛灭。
但如果,他愿意跟着去紫霄仙府的话,他可以手下留情,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祝火一向是个不驯的。他咬牙切齿地想,钟啾啾是珍贵的,她的生命,不应该由别人决定。
弱肉强食是兽类社会的规则,弱小就要挨打。所以,他要强大到没有任何人能再威胁他们,他要强大到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她自己命运。
“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未来都由他来达成。
终有一日,她命由她。
啾啾默了一会儿:“那我在太初宗等你。”
她好不容易凝出实体了,眼见着就快完全成为人类了。小少年圈紧她,将脑袋埋在她肩颈。
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两个小小的身影,格外亲密,格外青涩。
谁也没睡着。
天色微阴,林雾绵绵。
小少年本来已经随着那年迈威严的老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却又突然转过身,大步回到她面前,认真严肃。
“喂,钟啾啾,给我取个名字。”
啾啾:“嗯?”
“名字。”小少年强调,直勾勾盯着她,“名字很重要,对吧?”
“之前的名字,是那些人给的,我不喜欢。我想要你给我名字,用你的姓氏。”
小少年想:姓氏,应该是某个有特殊意义的符号,能代表什么。
就像他叫祝火的时候,被所有人当作祝家班的东西一样。他用了她的姓氏,也能代表他属于她,永远属于她。
他是她的。
啾啾眨了两下眼睛。
草木摇曳,簌簌作响。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纠结过的名字问题。
——对了,她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钟啾啾,一个叫钟荠。
而她从摇摆的天平上,选了钟啾啾。
那么剩下的那个名字……
小姑娘突然笑了。
嘴角浅浅一弯,看向少年的目光中,映入了灰烬的荆棘。带着尖刺,蓬勃生长。
“那就,叫钟棘。”
“钟棘。”
小少年喃喃重复。
有一瞬间眸子异常明亮,仿佛身体深处有什么颤动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苏醒过来,纵着火光,驱使狂风,飘向她,给她最炙热滚烫的御守。
他笑了:“喔——钟棘。”
林中树影微动,一条崎岖山道蜿蜒向天边。红色的少年捏紧手,一步步走向巍峨高山。
钟啾啾,在太初宗等我。
他想。
等你的钟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