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惊呆了。
焦火山的风窸窸窣窣拂过,雾气氤氲,大家沉默着,在心里直呼好家伙。
妙华脖子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这、这……”真人们也面面相觑。
啾啾困惑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手环。刚刚手环一直有在闪烁,后来流光越来越密集,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便光芒迸发。
但好像只有她看见了那道红光。
无所谓了。
啾啾机械道:“既然妙华真人替你道歉了,那昆师弟便不用道歉了。”
“……”
昆鹫捏紧了拳头,恨恨盯着她。
啾啾转过身,视线最后落在温素雪身上。
少年面如金纸,细瘦的身体早就摇摇晃晃,眼下微微发青,用一种啾啾不想读懂的表情绝望地看着她。
啾啾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便游走了。
她点点头:“你们的道歉,我收下了。”
温素雪身子一震,脸上更加惨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双目失神。
——他与啾啾都明白,这代表什么。
向棠折之要道歉,是因为觉得棠折之还有救。
向昆鹫要道歉,是对敌人的无情,想争一口气。
不要他的道歉,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了。她不需要他了。他被她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排开在她的世界了。连出口气都没有必要。
非敌非友,今天开始,他是一个完全的陌路人。
温素雪突然眼睛很热。
许多年未曾感觉到了。
幼年时他孱弱的身体总跟不上玩伴们的游戏,玩伴们放弃了他。十岁时,最喜欢的棠鹊放弃了他。再后来,心魔缠身,爹娘放弃了他。
他从小到大,被放弃过无数次,可从来没有哪一次,比啾啾的放弃更让他难受,心脏被捏来揉去地疼,他甚至有些想哭。
想抱着她哭一次。
啾啾抬头看向身边的九玄真人:“我能要求罚他们吗?”
她要的,并不单单只是一句道歉。
掌门负起手,颔首:“我既然说了要为你主持公道,必然是说到做到的。你想如何?”
啾啾:“徒弟当时重伤未愈,被押送至行刑阵处以二十鞭刑,之后,要在悔心崖思过一个月,再在焦火山驻守一年。”
她平静地阐述,若非小钟师兄,恐怕她早就死在了讨刑峡中,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诉说不公。
“但我不需要他们经历这么多。只是师尊罚我前,问过几个人是否同意罚我。我想让同意罚我的人都受一次我受过的鞭刑。”
这要求不过分。
掌门沉吟片刻,看向明皎真人封疆:“师弟,你可有异议?”
封疆脸色冷硬阴沉。
不等他开口,人群那散开的缺口里再次传出斩钉截铁的一声:“不行!”
掌门看了看,又一次大惊失色:“妙华真人,不用一直跪着,可以起来说话!”
妙华:……
草。
妙华咬牙切齿,恨意几乎从唇齿后溢出来,一字一顿。
“不、行。”
话音未落又是“咚”的一声!
一向光彩照人,仙气飘飘的紫霄仙府天之骄子哪儿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额头撞在地面,沾上了尘土。
昆鹫差点哭出来:“义父,我受罚!我甘愿受罚!別跪了,你别跪了!”
“不行。”妙华佝偻着身子,恨到嗓音发颤,他愈是想要释放威压让对方屈从臣服,那道不明所以的威压就愈是将他压得更低,“我不会,让你受罚!”
掌门很头秃:“这……”
啾啾大方:“那就不罚昆师弟了吧。”
围观人群互相递眼色:这妙华可真是倚老卖老,跪着逼小师妹不对他义子动刑。对孩子溺爱过头了,以后可怎么得了哦。
啾啾转过脸:“师尊也不用罚。”
众人又是一惊。原来这小姑娘的惩罚名单里还有她师尊?这么厉害的?
连九玄真人也是一愣。
“只是,那二十鞭,就当徒弟自请离开师父座下,为自己的大逆不道提前受的刑罚罢。”
封疆心突然凉了,一动不动。?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啾啾面无表情:“徒弟谢谢师尊一年来的教导,但徒弟无福再留师父座下,今日起,徒弟与您再无师徒情谊。”
“阿鸠……”棠折之这会儿已经懵了。
封疆面沉如水。
平日里对她不闻不问,希望她能当好一个瑕疵附属品,不要惹是生非,乖乖给他的心血让路。今日突然的关怀亲切,是野心家的戏场,还是福至心灵的仁慈。
啾啾不知道。
但大家都知道,这哪儿是师父不要徒弟了,是这徒弟不要师父了。
丢人的,是封疆。
棠折之心里突突直跳,上前一步,喝到:“阿鸠,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压低声音,严厉无比:“你可曾考虑过后果?你可曾考虑过爹娘的感受?”
啾啾死物一般的眼睛看了过来,黑沉沉的。
很久后,才慢吞吞地点一下头。
她知道。
会生气,会反感,会罚她,会感慨还是棠鹊贴心。
“那哥哥的刑罚也免了吧。”
啾啾声音很轻,表情毫无波澜,却让棠折之心里慌张到了极点。
“这五年来爹娘送的东西,阿鸠一直有好好保存。再加上五年的食宿费、学费……”她掰着手指头,“明日我会整理一个数字给哥哥过目。如果哥哥觉得合适,阿鸠便立刻还回去。”
“也烦请哥哥通知爹娘一声。”
棠折之大脑嗡嗡直响,头晕目眩。只看见剑光如雪,冰冷刺骨,锐利得让人骨头生疼,就那样一闪而过,少女一头青丝已经被斩断,握进了她手心。
现在她头发不及肩长,发尾微微翘着。
在一大群长发仙子中,仿佛鹤群中的异类,却冷酷飒爽。
她定定的,扬起声音,干脆果决。
“棠鸠不愿再做棠家的女儿。今日起,世上再无棠鸠,只有钟啾啾!”
天地俱寂,深沉无言。
棠鹊早就惊得六神无主。
棠折之混沌中接过了妹妹那把乌黑的发,轻飘飘的,却仿佛千钧,承受不起。他跌跌撞撞退了半步,摊开手,那头发如此细软,幼童一般。
眼前仿若突然大雪翩跹。
他牵了小姑娘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雪地,翻山越岭。
一天只休息一次,夜里只睡两个时辰。小姑娘感觉不到累似的,一声不吭,鼻尖被冻得通红。
直到快进柘阳城,她才突然抬起头:“哥哥,爹娘以后会喜欢啾啾吗?”
棠折之说:“会。”
“那哥哥会喜欢啾啾吗?”
棠折之说:“会。”
小姑娘眼睛终于亮了一些,好像终于感觉到了归家的快乐,对家人的期待:“那以后吃煎蛋面的时候,能多给我半个煎蛋吗?——也不用多半个,一半的一半就行了。”
她小心翼翼的。
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煎蛋面。主要还是煎蛋好吃,可是总抢不到。
棠折之摸着她细软的发。
“好。多给你几个都行。”
……
可是后来呢?
这么多年,别说一个煎蛋,啾啾想要的一半的一半,都未曾给过她。
一半的一半的偏爱,都未曾给过她。